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帶燈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
|
竹子的頭大了 櫻鎮一年裡上訪的案例就這麼多,竹子的頭大了。 她問帶燈:咱不是法制社會嗎?帶燈說:真要是法制社會了哪還用得著個綜治辦?!竹子不明白帶燈的意思,帶燈倒給她講了以前不講法制的時候,老百姓過日子,村子裡就有廟,有祠堂,有仁義禮智信,再往後,又有著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還有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運動,老百姓是當不了家也做不了主,可倒也社會安寧。現在講究起法制了,過去的那些東西全不要了,而真正的法制觀念和法制體系又沒完全建立,人人都知道了要維護自己利益,該維護的維護,不該維護的也就胡攪蠻纏著。這就如縣城裡一位喜歡根藝的同學就抱怨過,說以前在山村收集樹根,值十元錢的東西村民只要一二元錢;如今知道了樹根能賣錢,把啥都看得金貴,一二元錢的東西張口就要十元錢。就拿櫻鎮來說,也是地處偏遠,經濟落後,人貧困了容易兇殘,使強用狠,鋌而走險,村寨幹部又多作風霸道,中飽私囊;再加上民間積怨深厚,調解處理不當或者不及時,上訪自然就越來越多。既然社會問題就像陳年的蜘蛛網,動哪兒都往下落灰塵,政府又極力強調社會穩定,這才有了綜治辦。綜治辦就是國家法制建設中的一個緩衝帶,其實也就是給乾澀的社會塗抹點潤滑劑吧。帶燈給竹子講著,竹子就叫起來,說:啊你還能做領導報告麼?!帶燈倒笑了,說:領導的報告是多排比句的,我說排比句了嗎?竹子說:沒來綜治辦還真不瞭解綜治辦,可綜治辦簡直成了醜惡問題的集中營,咱整天和這些人打交道,那不煩死了?!帶燈說:後悔到我這兒來了?竹子說:我沖著你來的麼。帶燈說:人都是吃五穀要生六病的,沒有醫院了不等於人就沒病,有了醫院,那麼多人來看病,也不能說是醫院導致了人病的。竹子給帶燈點頭,末了卻又好奇地問帶燈:釘鞋的老往人腳上瞅,馬副鎮長抓計劃生育,他是看任何婦女都要看肚子大了沒有,而你在綜治辦這麼久了,倒沒慣下些怪毛病?竹子的話竟然讓帶燈怔住了,她半天沒有吭聲,後來就自言自語起來,說:是嗎?精神病院的醫生幹久了或許也就成精神病了吧。 這一天是三月初三。三月初三裡白毛狗卻被割掉了大尾巴。 白毛狗 已經是很久的日子裡,櫻鎮上總會有一些母狗在鎮政府的大門外叫,它們叫白毛狗。白毛狗那時還一身雜毛,但體格健壯,尤其那條尾巴又粗又長,乍起來就像棍一樣豎在屁股上。一聽見眾母狗叫它,它就跑出去,然後要找那個叫木鈴的人。 木鈴是瘋子,但這瘋子從不打人,只是少瞌睡,白天黑夜地跑,說鎮街上有鬼的,爬高上低,轉彎抹角要尋鬼。鎮街的人都不理瘋子,白毛狗卻喜歡跟他熱鬧,白毛狗一跟著瘋子了,所有的母狗們也都跟著瘋子熱鬧。 白毛狗當然顯得囂張,它只要一出去,肯定就有幾個母狗隨從,追雞攆貓,到處狂吠,也時常和母狗連蛋。所有的母狗都要和白毛狗連蛋,那些公狗們便恨著白毛狗,公狗的主人們也恨著白毛狗,白毛狗便常常遭打。 三月初三這天,白毛狗一早就出去了,等它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那條大尾巴沒了。 南北二山的狗因為要在梢樹林子裡捕獵,獵人們就割掉了它們的尾巴,但白毛狗在鎮街上,它不捕獵,它的大尾巴被割掉了,一定是什麼人故意要懲罰它。是誰在懲罰著鎮政府的白毛狗呢?白仁寶就很憤怒,叫駡著這是誰幹的,敢向鎮政府發洩不滿和挑釁,一定要查一查。而同時倒氣惱白毛狗,罵它流氓,活該受罪,又罵它窩囊,給鎮政府丟了人,就把白毛狗吊起來打。 白仁寶把白毛狗打得半死了,帶燈和竹子知道了這事,忙去救白毛狗。白毛狗就扔在院牆角。可是白毛狗在院牆角扔過了一個時辰,它竟然又活了,馬副鎮長說狗是土命,只要沾著土,在土氣裡就又能活的。帶燈和竹子把白毛狗抱回了綜治辦,用南瓜瓤子敷傷,傷口慢慢癒合,結了一塊大疤。 從此,白毛狗不大瘋張了,帶燈和竹子出門時要帶著它,它就跟著,帶燈竹子不帶它了,它就待在鎮政府大院裡。別的母狗還在大門外叫它,連木鈴也站到那裡了,它還是不肯出去,但聲粗起來,常常動著嘴齜齜牙。如果要吼叫,就吼叫如雷。 中部 星空 給元天亮的信 我覺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鄰居,因為我在家族裡輩分較低,應稱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靈性的男人,是我的愛戴我的夢想。我是那麼渺小甚至不如小貓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腳。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當知道你要離開鎮街走時,我也像更多人一樣憂傷。想來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經過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終於見了遠遠的你,心中驚喜又無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腳步聲都大。到你身邊我把傘嚴嚴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見我的羞澀。然而你走了甚至連正常的招呼都沒有。我惱自己罩得太嚴了。從此我多了點受傷的感覺,走路總好低著頭。這樣也好,我撿到過小刀鉛筆。我總盼望能撿個水筆,將來有一天給你寫信。我能寫信了,卻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腳,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樣有了生活。但是在熱烈之後又是無盡的寂寥,我從未間斷地想念你如同呼吸。坐到你當年也曾犁過的凹地,屁股是實在和甜蜜,而眼睛裡卻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著小鳥,想本來和你一起飛的,因了我的貪玩你飛走。我看著那穴地裡的槐花開放,濃甜郁芳。蜜蜂發恨地吮吸想吞去一個春季,花卉顯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兒能帶去到奢華的天地。我去離村較遠的那塊地裡總會用手帕包個饃,我想你幹活歇息時要吃的,而總是我吃。有一天我靈機一動想必那只鳥是你來吃饃的,我就留一小塊兒用樹葉墊著。 我覺得我原本應該經營好櫻鎮等你回來的。我在山坡上已綠成風,我把空氣淨成了水,然而你再沒回來。在鎮街尋找你當年的足跡,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氣息。又看你的書而你說歷史上多少詩家騷客寫下了無數的秦嶺篇章卻少提到櫻鎮,那麼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鄉連底漂進你心裡怎麼就沒有一投瞥愛你如我的女人?我把這連年的情思用一個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洩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還是生生的有情男人還是澀澀的鄰家子弟還是實實愛著我們的親人。 你讚譽我的短信,並說給你了許多啟發和想像,這讓我高興,可也覺得不能再說了,好比吃蘋果後臉光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不能給臉叫蘋果。蘋果被能光臉的人吃是圓滿,蘋果不幸被豬吃了叫它光去?! 沒有節奏的聲音不是語言 平日的鎮街還安寧著,一到三六九日,逢著趕集,南北二山通往鎮街的路上就全是人,這些路大的有五條,屬鄉道,而聯繫了這一個村和那一個村的,或者一個村的人家也散居著,從溝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無數的繩索在牽著所有的山頭。趕集的人要麼掮著木頭,要麼背著裝滿各種山貨的竹簍,全低著頭,留意著路面上的石頭、樹根、荊棘,以及蜂蝶蟻蟲和黃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爾抬起頭了,抬了頭就要看天。天上還有著星,半夜裡的風吹走了雲並沒有吹走星,星使他們知道天在頭上。現在鷹在高飛,很瘦的身子和很長的翅膀,飛起來是一條直線,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裡的鎮街了,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站在這條土路上給那條土路上的人呼喊,但他們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說話,傳過來卻是嗡嗡一團。什麼是語言呢,有節奏的聲音才是語言吧。風沒有節奏,它是風;風吹亂了人的呼喊,呼喊沒有了節奏也就不是語言。他們只好招一招手,從坡坡梁梁、溝溝岔岔的土路上進了鎮街。風還在刮著,所有在風裡的東西,比如樹和草,比如煙囪和石碾,以及屋簷下的掛籠,伸出了院牆豁口的掃帚和晾在掃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沒節奏地響,他們聽不懂。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