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帶燈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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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日子 一進臘月,櫻鎮多霧,霧沉沉的,遠山近水都發虛。但有霧的天氣裡不顯得冷。一旦太陽亮堂了,鎮街上再沒新鮮事,卻掃溜地風,乾冷乾冷。大多的人沒事就在家裡坐炕,孩子們拿了小火盆輪圈兒,火沒生旺,倒弄得一額顱鼻子的灰黑。鎮政府大院裡的人在村寨裡都有自己的熟人,要麼被叫去家裡吃扁豆面,或者獵到果子狸了,和竹筍燉爛,泡了苞圠面餅子吃,要麼有人就袖著手,懷裡揣著一瓶燒酒,晃悠晃悠到大院來。來找白仁寶的是元斜眼。 元斜眼正面看你的時候,其實看的是綜治辦門前的那兩棵櫻樹,樹下帶燈雙腿夾著白毛狗和竹子說話。竹子去了一趟縣城,回來給帶燈帶了一本老縣誌。竹子在給帶燈討好,說她是在一個同學家發現了這本老縣誌,立即就想到了帶燈主任,她是偷著拿回來的,然後就笑,就說偷書不為賊麼。元斜眼就說:漂亮女人咋都在鎮政府?白仁寶收了那瓶燒酒,問肉鋪裡最近有沒有不喂加工飼料的肉。元斜眼說:過幾天就去深山裡收購呀,到時候給各位領導都留著。這漂亮女人都好過誰了?白仁寶說:你這眼睛就是看漂亮女人斜了的,還看?!帶燈和竹子沒搭理,拿了老縣誌就進了帶燈的房間。 元斜眼和白仁寶在院子裡說話,好多人也跑出來,罵元斜眼不請他們喝酒,元斜眼說:請麼,請麼。就撕了煙盒子給大家發紙煙,然後說沒鹽沒醋的事。後來什麼地方劈裡啪啦響了一陣鞭炮,說鎮街拐子巷的劉得山今日成婚哩,找的是在大礦區塌死的王存金的婆娘。劉得山半輩子光棍,沒想現在有了女人還有了娃,這三個娃都對劉得山好。林業辦的黃幹事說:這就是你不娃他媽,娃不叫你爹麼。白仁寶就罵:你狗日的嘴呀! 帶燈在房間裡翻看老縣誌,尋找有沒有關於櫻鎮的史料,就翻到了除了松雲寺外竟然還有驛站的記載。櫻鎮曾是秦嶺裡三大驛站之一,接待過皇帝,也寄宿過歷代的文人騷客,其中就有王維蘇東坡。帶燈嚇了一跳,說:櫻鎮還有這份光榮呀,你聽說過嗎?竹子說:沒聽說過。帶燈說:我也沒聽說過。院子裡白仁寶他們又在感歎這日子過得快。元斜眼說:去年臘月還放天燈,天燈是飄過石橋上空時遇了風燒著了,好像是昨天的事,咋眨眼又臘月了?日子這般快,得抓緊活麼,白主任還能吃不?白仁寶說:能吃。元斜眼說:還是如狼似虎?白仁寶說:還行。元斜眼拍手說:身體好,咱就活個好身體麼!馬副鎮長在水管前沖洗老花鏡,說:說啥哩?白仁寶就哈哈笑,說:老漢是好老漢,可惜有槍沒子彈。馬副鎮長說:說誰哩?元斜眼說:就說你馬鎮長。馬副鎮長說:是副的!竹子看了看窗外,一隻蟲子飛來砰地撞在窗玻璃上,然後就掉在窗臺上。竹子說:他們覺得日子快,我倒覺得每日天長得黑不了。帶燈說:覺得日子快的都是日子過得好麼。帶燈還要繼續翻老縣誌,竹子又從懷裡掏出一本書來,是元天亮的散文選,問帶燈讀過沒?帶燈差不多讀過元天亮的四本書,偏偏這一本沒讀過。竹子說這裡也有一篇文章,寫了元天亮看過一位文友寫過一段話是世上擀麵條最好的是他媽,元天亮就說這不可能,世上擀麵條最好的應該是我媽。帶燈聽了,卻也說:我媽擀麵條才是世上最好的。兩個人就咯咯咯地笑起來。 到黑鷹窩村 白仁寶和元斜眼說日子過得快,馬副鎮長就警告:人嘴裡有毒,不敢說滿話。果然各村寨的村委會選舉工作就佈置下來了。帶燈在頭一天還給竹子誇口今年沒患過病哩,看了一夜元天亮的散文選,第二天就拉肚子。按照部署,各村寨村委會選舉,鎮政府的職工都得分配下去監督、聯絡。帶燈病了,吃上藥也得去,去的是黑鷹窩村。 帶燈盼著去黑鷹窩村。 黑鷹窩村是丈夫的老家。丈夫的母親去世早,父親續了一房,後來父親也去世了,丈夫就很少再回去。但帶燈可憐後房婆婆孤單,但凡因工作到了黑鷹窩村或者黑鷹窩村附近的村寨,卻要買一包紅糖和一紙箱方便面去看望。這次黑鷹窩村的選舉順當,選完了去的後房婆婆家。婆婆正趕了牛往山上,見了喜歡得直叫她的名,把牛又拴了,開門就取了蒸炸的雞給她吃。她說不吃了,有病了。婆婆說吃飽飽的就沒病了。她說吃出病了。婆婆說,天話,還能吃出病?帶燈只得捏出個雞冠吃了,要幫婆婆放牛。婆婆堅持擋她說老張會幫放牛的。帶燈說我鍛煉鍛煉麼,就和婆婆趕牛上山,卻問:哪個老張?婆婆說:禿子老張。帶燈說:咋是個禿子?婆婆說:他人好。 其實帶燈在明知故問,她收麥天來過黑鷹窩村,見過老張。老張是個鰥夫,有個兒子在大礦區聽說當了工頭,三年裡都沒回來。她也就聽到了一些村裡人說婆婆和老張的閒言碎語。就在選舉時,村裡的劉慧芹和她熟,她問過婆婆的事。劉慧芹說老張從外村包養了兩隻狗崽,自己留一個,一個給了婆婆,這兩隻狗交交不離,婆婆和老張也混搭在一起沒黑沒明。村裡人給兩個狗分別叫他們的名字,公狗叫海量,母狗叫玉枝。劉慧芹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抱打不平,說:現在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盡剩些老年人,人老了得有個伴麼。 在山上,果然見到了那個老張。他手帕裡包了一塊狗肉等著給婆婆吃,當然也擰下一塊要給帶燈吃,說前天兩隻狗合夥咬死了一戶人家的雞,被人家罵得難聽,他回去用鐝頭把他那只狗收拾了。帶燈不想吃狗肉,也不想再和老張說話,正好見劉慧芹隔壁那個小夥也在山上砍柴,他砍著一蓬葛條蔓,葛條蔓錯綜複雜得拉不出個頭,她便過去幫忙。小夥要感謝她,也從懷裡掏出一包炒幹的獾肉,說:你吃,吃渴了我到崖下邊的家里弄水去。山裡人常能捕獵到獾和果子狸,但帶燈沒吃過,想嘗一口。誰知他不厭其煩地排誇他是在梁頭上獵到獾的,他先看到獾屎,獾屎濕漉漉的,他就知道獾就在附近,果然獾就藏在一個土洞裡。他說:別以為打獵看野狗的蹄印子哩,要看屎,屎即便不冒氣,只要還濕漉漉的……帶燈便有點反胃,不吃了獾肉乾,也不再幫著攏柴,跑去攆那群錦雞。 山上的錦雞很多,但帶燈一隻也沒抓著,只撿了一根花翎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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