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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夜郎回到屋裡,屋裡的酒桌並沒有收拾,顏銘卻鐵青著臉在椅上呆坐。夜郎說:「怎麼還沒收拾?」

  顏銘沒理,返身到臥室。夜郎覺得奇怪,跟進去,顏銘卻半仰著在床上點著煙吸。夜郎笑道:「你也吸煙?」顏銘說:「學哩!」夜郎說:「煙可不是美容品,把臉要吸黑了。」顏銘說:「吸黑了世上仍有白臉臉的。」夜郎說:「咦,和阿蟬致氣啦?」顏銘說:「夜郎,我可給你說,以前不管你有什麼事,那時咱沒領結婚證,現在你要傷害我,我可是受不了了!」夜郎說:「什麼事這麼嚴重的?我送了客人原本立馬就回來的,誰知卻遇著鄒老二,漿漿水水說了許多事,耽擱了一會兒時間你就成這樣子了?」顏銘說:「你只要有事,就是忙你的一年兩年我不管的,我只問你,那電話是誰打的,你明明在說家裡有人有事,她還是在和你說話,她怎麼就有這麼大的勢?你有什麼短處在她手裡捏著?沒有什麼關係她敢這樣待你,你又肯這樣的聽話?」夜郎怔了一下,笑了。顏銘說:「你笑什麼,沒話說了用笑掩飾?我再老實,可我也是有血有性的,不至於就這樣欺負吧?!」夜郎說:「那是虞白打的電話,虞白你知道吧?就是吳清朴的表姐??吳清朴就是鄒雲的男朋友,這下清楚了吧?」

  顏銘說:「我當然清楚,就是那一回我在你房子裡,來的那兩個女子吧。她們見了我那副傲慢的勁兒,好像她們與你是真熟,翻這樣看那樣,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當時我心裡就犯疑惑,知道你們關係不一般。你們是不是過去有過什麼,你對她許過什麼話,現在咱們結婚了,她是氣不順還是暗裡還和你來往?」夜郎說:「什麼事也沒有的。」顏銘說:「你看著我。」夜郎直了眼睛看顏銘。顏銘說:「真的沒事?」夜郎說:「真的沒事。」就把同虞白的交往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顏銘說:「噢,你和我都有了那段事情,你還愛過人家,這還不是事了?」但夜郎說:「我能這麼說給你,我心裡就沒個鬼的。正因為咱們有了那一段事情,我心裡不暢快,遇見虞白,她確實是好人,但我們相處了又都覺得做朋友是好朋友,要成那事卻不行的。說真的,我也生氣過她,我是經過一番比較後和你結婚的??和她在一起只覺得累的。」顏銘說:「我瓜嘛,好哄嘛。」說完了,撲哧笑了一下。夜郎說:「笑了笑了,沒事了。」顏銘說:「你能把啥話都說出來,我就信著你。虞白在電話裡說那樣的話,她是在你和我不成的時候,猶豫這樣,拿做那樣,一旦得知我和你結婚了,她就又心裡不暢,若是現在你和我又不行了,再去和她,說不定她又是豌豆心兒拿不了主意呢!我是沒本事的人,要跟你就跟鐵了心,你也別把到手的東西不當一回事。既然結婚了,我也不論你以前,只注重你以後,你不要毀了我!」夜郎說:「這我知道,青菜配豆腐,我只有尋你,你只有尋我。可話說回來,虞白確實是好人,她比我好,我倒盼望你不要吃醋,她要來了,你該以禮相待的。」顏銘說:「我再沒文化,我也懂得這個理!」就走過來讓夜郎抱了,說:

  「你說我愛你不?」夜郎說:「愛的。」顏銘就在他臉上親吻,喃喃地說:「你是我的,噢,你只是我的。」夜郎便抱了她往床上去,在身上胡摸亂揣,解扣撕帶的。顏銘說:「門,門沒關!」翻起身來,一指頭戳在夜郎臉上,說:「你是個惹不起!你不要命啦?也不要孩子命啦?」過去把門開了,去客廳收拾殘湯剩菜。夜郎沒有動,兀自地仰頭看天花板,天花板是五合板裝修的,上面鑽有整齊的小圓孔,他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一遍和一遍數目不同。

  戲班去了城北三個縣扶貧義演,第四天的晚上,演的是「夜魔掛燈」的一場。說的是目連戲的主角羅卜見佛賜寶後,急急奔到鐵圍城,打破了鐵門,眾鬼在神燈照耀下紛紛逃走,羅蔔之母即劉氏也在餓鬼中慌不擇路,那獄官見此狀,驚慌失措,連呼何因?便有一老鬼卒,似乎是什麼小小頭目之類,面黑如鐵,眼小似豆,踉踉蹌蹌上來,先跌了一跤,跪在了檯子左邊稟告——鬼卒:老爺!不好了!(唱)

  夜郎站在戲臺幕側處正監台,一女演員還未卸了青面獠牙的鬼妝,走近說:「班主叫你哩!」夜郎在後臺的一問屋裡,南丁山正扭曲著臉向一個人發脾氣:「為什麼不讓演了?這活動是報請了市文化局的,錯在哪裡?」那人說:「南先生你不要給我發火,這是市文化局發的電報,又不是我們縣為難你們。」南丁山攤了攤手,未說出話來,給夜郎說:「這位是縣文化局的同志。」兩人握了手,夜郎一邊問「什麼事」,一邊拿了電報看。電報是市文化局發的,意思要鬼戲班立即停演,儘快返回西京城。夜郎就問:

  「幾時收的電報?」那人說:「一收到我就拿來了。」夜郎說:「文化局出爾反爾,他說不演就不演了?戲班的損失誰擔承?就是別的縣不再去演了,在這裡只剩下兩場,總得有始有終啊!」那人說:「實不相瞞,市文化局發來兩份電報,這一封是讓轉給你們的,另一封給我們,說戲班執意繼續上演,就要求縣文化局禁演的。」南丁山悶了半會兒,說:「好吧,明日一早我們就回!難道文化局是潘仁美,要演風月亭不可?!」

  翌日,戲班拆臺裝箱,人馬返城,南丁山、夜郎即去了文化局,接待他們的卻是演出處,說宮副局長責令他們來查處戲班的,理由是戲班以扶貧義演之名,將收入的十分之二隻作了捐資,十分之一上繳管理費,十分之七裝入私囊,並要求戲班把會計帳目拿來,再要南丁山詳細寫一個義演的全部經過材料。兩人聽了,嘴頭上還十分強硬,口口聲聲這是污蔑,要親自見宮副局長面談。但演出處的人說宮副局長不在,一出文化局大門,南丁山的臉面就煞白了,說:「局裡怎麼知道這內幕?上次回來,沒什麼動靜,這次外出,申請書又批得挺順利的,怎麼才四天他們就知道這麼多?」夜郎說:「會不會是戲班裡有了內奸?」南丁山說:「這不可能,每個人都得了紅包,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嗎?是不是哪個縣的文化局協作人員告的密?可咱都是給他們回扣的呀?!」夜郎說:「知人知面難知心,咱現在受宮長興直接管,是不是告他的事泄了?若沒泄,現在哪一類義演不是這樣,他也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文化局還落個政治上的好名聲;若是泄了,那他聽了誰一句半句讒言就要整咱們了。」南丁山點著頭說:「夜郎,咱會不會栽在他手裡?」夜郎說:「晚上你我去找找信訪局長摸摸情況再說。他宮長興就是成心要整治咱,咱有信訪局長,一物降一物,還不知到底是咱要栽還是他要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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