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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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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白說:「我是活獨人哩,雞狗都不上門了晦。」丁琳說:「今日專門到你這兒來的,又怕你在餃子宴酒樓上,水嚓嚓地去了餃子宴酒樓,清樸卻在辦公室裡哭得鼻流涎水的。我問他到你這兒來過沒,他說沒的,我就讓他一塊來,他到郵局拍電報去了,一會兒就來呀。」庫老太太說:「他哭什麼?鄒老大不爭氣,吃喝嫖賭喪了江山,他哭著有什麼用?」丁琳說:「那邊的事你們也知道?」虞白說:「沒開飯店前,他是沒吃飯記不得到我這裡來,掙起錢了,沒什麼煩心的事他是不來的。前日來讓我去勸說鄒老大,我去勸說啥呀?他把飯店賣了還賭債呀、煙債呀,我能不叫人家賣?又已經賣出去了,就是他要反悔,買方還能同意?!鄒家這兄妹幾個,都是太精太能,你看那鄒老大能掙錢也能花錢,改革開放了最適應的是他這號人,可往往事情幹得差不多了,就要出亂子??說到底還是素質太差,人沒個品兒!」丁琳說:「倒還不是這等事!是鄒雲的事,鄒雲來了信,信上提出要退婚的,說念及相好過一段,餃子宴酒樓就全給了清樸,她只收回她投資的那筆現款。你說,鄒雲這是怎麼啦?他們好著時熱火朝天的連我都看著生嫉恨,說不行就不行了,這愛情就是玻璃脆兒?」 虞白說:「你還以為是金剛鑽了?!」丁琳吃驚地看著虞白,虞白也就看著她,丁琳說:「你說這咋辦的,清樸哭得嗚兒鳴兒的??」虞自說:「他哭啥哩?這世上的錯誤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給誰哭的?鄒雲一去巴圖鎮,我就預感她不會回來了,清樸還向著她說話哩。一個太實誠,一個太精明,原本不是配對的緣分,早分手了早好,弄到結婚生子再分手才遭罪哩!」丁琳說:「咱是岸邊的人,清朴卻在水裡,他總不信鄒雲是壞了心的,他去給鄒雲發電報,讓她回來好好談談,或許鄒雲是一念之差,外邊看得多了,少不得三心二意,勸說勸說又回心轉意了。他們兩個相好了那麼久,年齡也不小了,這一分手,清樸即使再有錢,找個合意的也不是說找就立馬找得著,咱做姐姐的這會兒不撮合也和旁人世人一樣看笑話嗎?」虞白說:「我不管!」丁琳和庫老太太一時怔住,不知所措。虞白並不看她們,陰著臉去開了錄放機,然後就回坐下來,眼光不願碰著近處的人與物,便穿過廚房門洞,又看見了窗臺上的虞美人花。錄放機上流瀉出來的又是姜白石的詞曲: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樂音浸漫,從發梢到腳跟都是涼的,眼眶裡是盛了淚,誰也不敢說的,誰也不敢看的,說了看了就滾下珠來。虞白並沒有起身去關錄放機,卻拉下了身後那個電盤上的總閘,沒有了姜白石,也沒有了燈光,屋子裡陡然灰暗起來。虞白說:「我去找劉逸山!」丁琳和庫老太太沒有反應,虞白又說了一句: 「我去找劉逸山!丁琳,你不願陪我去嗎?」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去了劉逸山家,雨腳嘁嘁嘈嘈地跳舞,頭上頂著傘,鞋和褲腳都濕了。陸天膺正在劉家畫虎,丹青手是剛剛喝罷了酒,酒碗還沒有撤去,滿臉的紅和汗;一張八仙漆木桌上鋪了大的宣紙,劉逸山立在桌側,手裡端著宜興茶壺抿著,一個小夥立在桌對面,陸天膺一手扶了桌,一手提著淋淋欲滴的墨筆,腰躬著,頭幾乎埋在桌子底下去,就那麼靜著、靜著,突然刷的一聲,提著的墨筆在紙上一甩,往下一揮,筆就在紙上飛走,口裡急叫:「快!快!快!」那小夥就雙手往前拉紙。丁琳是第一回見陸天膺,也是第一回見陸天膺畫虎,當時被氣勢震住,一迭聲叫好!劉逸山取了蓋碗茶盞,沏了三碗端過來,瞧著丁琳的憨樣,笑著說:「這是老瘋子,你越叫好他越來勁!」一隻小猴子就躍到了陸天膺的左肩上。丁琳嚇了一跳,揮手去攆,猴子卻跳到了桌面,竟拾了墨碇在硯臺裡磨動了,一邊磨還一邊給她扮鬼臉兒。虞白說:「丁琳,丁琳,這是墨猴哩!你什麼也不要動,好好看畫就是。」丁琳羞澀了一回,果然只看不說不動了。劉逸山便問虞白又有了什麼事?是不是他以前的話投准了,那個姓夜的男人和你不合緣法?虞白臉色一下子赤紅,忙看丁琳,又使眼色給劉逸山。丁琳聽著,偏不反應,只瞧著那虎的尾巴生出如棍。劉逸山就和虞白到屏風後的房間去說話。丁琳仍做不理會,見陸天膺畫完了虎,坐下了又喝酒,就掏了名片遞上,說陸老大名如雷貫耳,今日有幸是親眼見了,她這輩子太是幸福,競能與大畫家同住一個城裡!陸天膺喜歡人奉承,又見漂亮的女孩在奉承,一頭鶴髮,臉上便顯出童顏,說:「那我給你也畫只虎吧!」丁琳喜出望外,卻說:「那我不敢的,畫虎太費勁了,您畫個小玩意兒吧。」陸天膺說:「那好的,畫虎不成反類犬,畫一個小狗給你。」就畫起來。丁琳說:「陸老,你這畫是不是帶功作畫?看了你的畫能治病的?」陸天膺說:「沒那麼玄乎。現在流行氣功,把氣功說得無所不能,其實我認為人人都有功的,你只要投入到一個境界去你就產生了功。比如我作畫,歌唱家唱歌,棋手對弈,越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看著聽著的人身心都有益。常言說,人逢知己乾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不投機就是沒對應,沒對應也便沒了氣場。咱們現在就有了氣場,——瞧這小狗,腦袋多出效果,很久未畫出這般效果了!」丁琳說:「那我以後常來,我的冠心病怕也慢慢會好的,陸老你不嫌棄吧?」陸天膺說:「歡迎歡迎哩!」小狗就畫好了,掛在牆上,陸天膺端了酒杯看了半會兒,滿意地笑著,就取下畫來在上邊題款落印,那小夥早已拿筆去水池裡涮了。這當兒虞白和劉逸山出來,虞白叫道:「陸老,我見過你幾次了,你還沒給我畫的,丁琳初來乍到你就畫上了!」陸天膺說:「筆都涮了,下次吧。」虞白癟癟嘴,說:「陸老愛給漂亮女孩畫,下次我得美容去呀!」陸天膺就呵呵笑起來。丁琳說: 「誰漂亮?我有你漂亮?越是漂亮,陸老才不畫的,給醜女孩畫了不落閒話的。」劉逸山說:「都漂亮,都漂亮!」大家又笑了一回。虞白說:「丁琳,陸老的畫現在值幾千元哩,你現在發財了!」丁琳說:「我才不賣的,裱了掛在屋裡,專氣那些得不上畫的人呀!」五人坐下來喝T茶,丁琳就伸了手到劉逸山面前,說:「劉老你給我看看。」劉逸山說:「現在一說算卦,都以為是看手相的,那算法是多了,我倒偏不懂了手相。」虞白說:「好人不求卦,你汪洋闊步的算什麼卦?」丁琳說:「你別攪和。劉老你觀觀面相,我和虞白誰個有福?」劉逸山說:「當然你有福,虞白骨氣消縮,精神寂寞。」丁琳說:「那我為啥總得聽她的?」虞白說:「劉老你是不知,丁琳是個官迷哩,她要問的她幾時能有個一官半職了,也好指派我!」丁琳說:「我才不謀官的,我也知道謀不上,劉老你瞧,我額上這兒一個疤的,小的時候就破了相。」劉逸山笑著說:「你也懂面相嘛,還讓我說什麼?有疤礙不了事的,天有缺之像,地有陷之形,日月??」話未說完,門口有汽車聲,便見有人進來和陸天膺說話,陸天膺似乎神情不悅,那人還在說: 「主任的夫人已經在家等候,你愛吃兩摻面,主任的妹妹特意去鄉下弄了些綠豆面的。」陸天膺說:「你給他打招呼了,怎麼事先不給我打招呼?我是隨叫隨到的?」那人幾乎在求了:「這??你老還是去一趟吧。」陸天膺說:「不去!」倒坐回這邊,氣得呼兒呼兒地喘。劉逸山起來打圓場,和顏悅色說天氣不好,陸天膺不去就算了,那人卻是不走。虞白估摸是什麼領導要陸天膺去作畫的,見雙方僵著,也不可能再說什麼,就和丁琳使了眼色,起來告辭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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