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夜 | 上頁 下頁
四七


  夜郎看了,說:「嚇!這都是高雅人的樂器,我哪裡看得懂,我只懂得l234567。」虞白說:「這和現代的簡譜不一樣的。」夜郎說:「那你給我死法兒教教,比如『陽關三疊』,第一下撥哪根弦,第二下撥哪根弦,學會了到人面前咱也是個彈琴的,臊臊那些只會泡卡拉0K廳的人呣!」寬哥就撥動了一曲「陽關三疊」,又一步一步分解著對他說了。夜郎即親自去撥,撥得聲不是聲,音不是音。丁琳在旁看了一遍,也將步驟默記在心,遂也彈撥,未彈完自己先笑了說:「糟踏,糟踏。」虞白說:「真的是糟踏,古人論琴,將琴稱之為禁,意思就是禁止於邪,以正人心,哪裡是心中無德,腹中無墨之人彈的?」一句話說得丁琳和夜郎都不敢動起來。夜郎說:「這琴只有寬哥敢彈了!」寬哥說:「那為什麼?」夜郎說:

  「你是警察晦!」虞白和丁琳都笑起來,說:「寬哥彈一曲。」寬哥說:「大家集到一處了,樂是都要樂的,虞白你彈,我吹口琴和你。」丁琳說:「我和夜郎當聽眾,沒有聽眾,你再好的音樂也只是和颳風一樣。」虞白就接過琴,輕輕在地上放了,卻讓夜郎去尋四頁城牆大磚來。夜郎不知其意,跑很遠的地方,抱了四頁磚。虞白一邊兩頁支了,將琴置上去,就從提包裡取了一筒印度檀香,抽出三支,插入地磚縫裡,點燃了,垂頭靜默許久,然後一揚頭說:「寬哥,彈『春江花月夜』吧。」寬哥點頭,琴聲就流動開來,果然聲韻美妙。,丁琳側耳聽了半會,只覺得脖子在長,耳朵在大,後來看天,明月當頂,和風習習,才一悶住,瞧著了城牆的那一截女牆處有了一點光亮,光亮忽明忽滅,倏忽就在了身下,發覺是一隻螢火蟲,也不忍心去捉;螢火蟲就飛在了虞白的肩後長髮上。丁琳只覺得虞白十分地美麗。夜郎先是見虞白焚香默坐,心裡就暗暗讚歎她的清雅高貴,待琴聲一起,身上便頓時起一股涼意,如水從腳心直往上漾,又輕又癢又極暢美,後來猶覺得這水從身上流出,流得四處皆是,自己又如泛舟于一平湖之中。一時陶醉,不知所以,竟從懷裡掏出塤來,又拿了剛才同寬哥喝過的一個空酒瓶子,暗示丁琳敲動,自己的塤就應和而鳴。四人合奏,聲韻高低緩急,粗細重弱,快樂是快樂了,卻失了雅正,虞白手一捂琴,其聲戛然而止了。夜郎一時還收不住,嗚兒又吹了一聲口止,說:「這多好的,怎麼就停了?」虞白說:「你們繼續吧,琴是用不著了。」夜郎疑惑,問道:「你不彈了,我們怎麼繼續?」虞白說:「彈琴要運動閑和,氣度溫潤,才能探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我原本彈得不好,而大家又是要作樂,這琴聲越發不和諧了。古人講過的,『樂』用七音而二變,與宮徵聯用,其聲淫而悅耳,琴用五音變化極少,又少聯用他詞,音雖雅正,卻難為人樂趣哩。」丁琳說:「你那神經質又來了!我們都是俗氣,惟獨你雅正了。」虞白說:「我不雅正,是琴雅正——我算什麼?我爹在世的時候,無故都不敢琴瑟的。」寬哥說:「虞白的話是對的。我在音樂學院請教老師時,老師也是這般說的。」就蹲下來,抱了琴在懷,說:「說到你爹,我倒想起夜郎以前說過這琴上有字的。」細細看了,又一字一字念出,問這琴的詳細來歷。虞白說:「上邊記載的歷史我是不清楚的,這琴到我爹手裡是我爹跟興慶寺的一個和尚習琴,和尚圓寂前把琴送我爹的。瞧這琴的樣子,年代是很古的了。」夜郎和丁琳也湊近去,琴漆光退盡,看上去儼然如烏玉,手按了又堅瑩如水。琴上有斷紋,紋呈牛毛狀。寬哥用手去摸那紋,又看合縫處,又看琴材,說:「琴真是古琴,當然還不是上品,但有這牛毛紋就屬中品了。這紋摸著沒有痕跡,合縫沒有間隙,斷紋過肩,琴材又是純用的桐木,桐的陽面為面,陰面為底,證明琴不是偽制的。看著這琴,我就想起再生人的那把琴了!那時我並不懂琴的,不知道琴有九德,但當時聽了再生人的彈奏,卻也聽得出有金石之韻,清亮不沙啞,不發燥,無閒散音。音樂學院的教授聽我說過再生人的琴,他也是感歎不已。這些年來,我在西京城裡還未再見過類似那樣的琴,只說西京不會有像樣的琴,沒想你家裡競有,真是奇跡,也是緣分。」虞白說:「寬哥到底懂得多!琴雖在我家,我只是偶然煩悶時彈彈,也彈不出什麼名堂,只是要聽那個雅音,起個修身養性的作用。寬哥若喜歡,可借了你一月兩月。」寬哥說:「這我真要謝謝你,但我是不能帶回去的,我那媳婦最煩的是我在家吹吹拉拉不幹家務的,這琴放在家裡,說不定她嫌礙手礙腳會損壞的。」丁琳說:「虞白既然有這份心,肯將自己最珍愛的東西借人,那就讓夜郎抱回去,一是他也愛琴,二是寬哥與夜郎親近,有空也就去他那兒彈彈。」夜郎說:「這盼不得!只是虞白不肯交與我。」虞白說:「你是粗粗糙糙的人,只怕你不會善待了它。我家那庫老太太先頭見過你一面,就說你心性浮躁,不會珍惜所得東西,特還給你剪了一幅畫要治你的毛病哩。」說著從提包取了那畫,自自然然交付了夜郎。眾人看了,都說好,丁琳叫道:「夜郎是馬面,畫上還真有匹馬。夜郎是什麼命呀?得琴又得畫的!」虞白暗裡就擰了丁琳一下。夜郎說:「馬是野馬,你怎不見有鞭子調教哩?」寬哥說:「真應該人人都來調教你才是!」夜郎喜出望外,就來抱琴,虞白說:「不要橫抱,免得碰上什麼傷損,護軫焦尾直抱。要彈時先洗手焚香,手不潔最容易汙損琴弦,大熱天的中午最好不彈,別斷了弦。」夜郎說:「斷弦才好,有知音了晦。」虞白說:「憑你那水平,哪裡會有知音?」夜郎嗆了口,應答道:「那我就不彈了,放在家裡只瞧著,當神敬著,也好修身養性吧。」虞白就拿眼窩了他一下,就又叮嚀怎麼掛琴,不要貼近牆,免得受潮,要掛在木板上,還要布囊盛著。又叮嚀若琴彈奏不出聲了,用布囊裝了炒出的熱沙覆蓋琴上,沙冷了又換,使汗出透,當風處吹開。又叮嚀琴最好放在床邊什麼地方,要近人氣。兩人嘁嘁啾啾說個不完,丁琳就說:「好了好了,你們只圖說話,讓我和寬哥就這麼呆坐著。今夜月色這麼好,來一趟就是送個琴的不成?現在都做個俗人,隨便吹吹打打取個樂。」

  夜郎說:「就是,我約你們來就說的要『作樂』,咱都愛樂器之類的,咱也成立個小樂社,定期到這兒作樂怎麼樣?」虞白說:「這主意倒好,只怕寬哥不肯教我們。」寬哥說:「我哪裡能教了人,咱這裡玩一玩麼。夜郎,你入了鬼戲班,又要組織樂社,那你就來一段塤吧。」夜郎說:「師傅在這兒,我怎能先吹?」寬哥說:「我早不吹那玩意兒了,那聲音太幽怨,我倒不喜歡哩。」夜郎說:「說你是正人越發正了!吹那口琴我死也不學的,口琴只能吹節奏快的快樂調,我不喜歡或許是我沒你那麼多的快樂!」

  自個就吹起了塤。一時聲如裂帛,一時又如鬼哭,如泣如訴。一曲吹罷,眾人都無言語。寬哥說:「你這吹的是什麼曲兒」夜郎說:「我這是自己做的風竹』。"福薦公園有半畝竹,我常去那兒看,看得竹子多了,自己瞎譜了吹。」虞白說:「怕是常去那兒偷看談戀愛的人吧?」四人都笑了,夜郎說:「現在的公園人多為患,人遊園本該是為清靜去的,可去了眼睛也沒處看,到處是一對一對男女抱呀啃呀的,人家不難堪,咱倒難堪了,所以我要去總是颳風下雨天才去的。風雨中看竹子,才知道風是沒形的,有竹子風才顯了形狀,所以這曲子叫『風竹』。」虞白說:「你說是『風竹』,我倒覺得這曲子不錯,能聽出竹子在風雨中的瀟灑、得意,也聽得出竹子的尷尬和驚恐。」夜郎說:「我就是這麼想的,風雨一來,竹子總想適應於不適應的環境,但到底不適應,想在無為中有所作為,可努力到最後仍是無為。」丁琳說:「這塤破了沒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