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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虞白早早離開舞廳回到家裡,幾天裡心情淒涼。她怨恨夜郎是和自己去的舞廳,卻將自己冷落在一旁不理不睬;看夜郎的步姿雖是笨拙,但絕不是一次兩次到過這種場所;自己畢竟是年紀大了,是沒有了那些女孩子的青春和活潑,既然人家那麼歡樂,何必自己也摻進去尷尬呢?一肚子的煩悶無人訴說,吳清朴和鄒雲雖也隔三岔五地來家,可只是喋喋不休地說他們餐館的事,虞白也懶得過問,只對琴獨坐,古琴是彈撥少,撫摩得多,每每彈過,屏息以聽,似覺波濤蒼茫,木葉蕭寥,自己也被自己感動了,淚潸滿面。便作想:我這成什麼形狀,總為細枝末節的小事流淚,現今的人了,又這般年紀,偏有林黛玉那些多愁善感,倒令人噁心!就出了門,在街上走,讓熱風吹著,出一身的汗,圍著捏糖人兒的老頭看熱鬧,然後去民俗館瞧庫老太太的剪紙。庫老太太是個好說的人,一邊剪紙,一邊提說鄉下的怪事:哪一年下冰雹,大者如拳,小的也是核桃般大,包穀苗全砸趴在地上,王小在溝堖放牛,牛也被砸死了;哪一年發洪水,畜死了一半,人也死了一半,她和老伴是爬上了麥秸堆頂上的,眼看著水湧進她家門,門扇就倒了,水再一退,屋裡的東西便隨水而去,幾乎沒有響聲,像水裡有什麼怪獸,輕輕地一呼又一吸,什麼都沒有了;哪一年,臘月二十八了,天上卻打雷,要過年了打的什麼雷?她是去後坡劉海家買了一個豬頭的,才路過岸畔就見一個火球呼地砸下來,她就往石頭窩裡鑽,火球就追著她砸,左一砸,右一砸,都砸在石頭上,那個豬頭就砸著了,燒焦得像一疙瘩炭,回了家老漢倒罵她把豬頭沒藏好??庫老太太喜歡說這些異災怪事,一邊呵呵地笑著,一邊要不時地插進有關老漢的事情,罵罵咧咧幾句。虞白對庫老太太說的事極感興趣,並且在她的每一幅剪紙裡都能發現她經歷過奇異之事的感覺和印象,兩個人就合了脾氣。庫老太太說她請客,還是辣子開水泡石子饃,一人一碗。虞白見她飲食差,以為沒錢,倒掏了一百元給她,庫老太太收了,解開紮褲管的帶子,把錢塞進襪筒裡。庫老太太還是個小腳,夏天裡依然穿襪子,紮褲管,襪子裡鼓鼓囊囊競塞了四五百元錢。虞白埋怨她有這麼多錢卻只吃開水泡饃,庫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說:「這你不要給任何人提說啊!我那死老漢送石子饃來了,也不要說的。錢攢下來,我要控制著給他花,他是一輩子嫌我不會過日子,一次給他了,過後就又嘟囔我,一次給他一點,他就不怪我剪紙了!再者,我吃這開水泡饃,館裡人也同情我,會讓我在館裡多呆呢。」虞白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好笑的是老太太到底是個農民,小心眼,愛占個小便宜,好氣的卻因貪小利把自己的作品那麼賤地送人!?就提出讓她住到自己家去,吃的用的、剪紙的彩紙顏料,自己一盡兒全包了,卻並不拿她的畫。庫老太太說:「那不行的,花館裡錢是國家的,花私人錢我昧良心哩!」不願來家住,卻感激虞白待她好,說虞白是多麼漂亮,而她年輕時也漂亮,腰也像虞白這麼細的,辮子便比虞白長,長到了屁股蛋上,給她騷情的人就多噦!說到這兒,庫老太太嘿嘿嘿地笑,問虞白有沒有個相好的?虞白搖頭,庫老太太卻說:「我有的,是個貨郎擔兒??他現在該是老了吧,可一做夢,還是那個笑呵呵臉,丹士林褂子系條腰帶,嘭嘭嘭,嘭嘭嘭,在我家門口搖小鼓兒!」虞白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庫老太太,越發喜歡了這個小個子女人,倒不好意思看她的臉,卻偏要問:「後來呢?」庫老太太說:「那還不是吹了?村裡人在毛柳壩上捉了我們,他就被打跑了??我這一輩子,來騷情的人多,真安心要娶的不多,只好嫁了來福。他來什麼福,死強活強的,只是身體好,早晨拾糞起得早??」庫老太太說到這兒便不說了,手裡就開始剪紙,一邊嘴裡競嘮嘮叨叨道:

  奴命苦哎奴命兒苦哎,小奴家沒有個好丈夫,別人家的丈夫擔煙販鹽,做的那個買哎賣呀,咱的那個丈夫日夜不回家,搓得那個雀雀子牌呀。

  一個曲子嘮叨完,剪紙也好了,庫老太太就把剪紙交給虞白,叮嚀壓在枕頭下會對你好哩。虞白照此辦了,也天天過去跟了庫老太太學,心裡的煩悶是少了,回想老太太的話,也覺得自己的命運或許與老太太差不多,是不宜做合格老婆的女人的。

  於是,對夜郎的怨恨又少了幾分。但是,越是要提醒自己減少對夜郎的怨恨,越時時想到夜郎,盼望夜郎能來了說明那天的情況,而夜郎偏又沒來。虞白甚至想到自己去找,苦於不知道夜郎的住址,更覺得難為情,就電話催了丁琳過來,硬不讓丁琳回去,兩人睡在床上說了一夜話。

  又過了七天,虞白再去民俗館,庫老太太卻拉了她的手就哭。嚇得虞白一跳,問明瞭,庫老太太說她和館長吵了架,她要求一幅作品多付十元錢,館長解釋說我把你接來就是要保護你的作品的,錢雖少了,可國家收藏總比那些畫販子拿去要好,能把作品保存下來,以後館裡有錢了,自然會另外追補的。老太太卻威脅了,說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走呀,館長也是生了氣,說要走就走吧的話,庫老太太說:「他說出那樣的話了,我還怎麼在這兒果?女人都是要哄的,他要再說一句『以後多給你補些』的假話,我也就留下了,可他偏是不肯說!」虞白就不禁感歎了,女人怎麼都有讓人哄的這一說?心裡一時酸楚,說:「那就住到我那兒去吧。」庫老太太就住了過來。可是,等庫老太太已經住過來了,館長來找虞白,倒怨怪虞白怎麼把庫老太太叫走了?虞白說:「是你們不要人家了晦。」館長說:「什麼時候我們不要了她?!她要走當然是她的自由,可也得給我們提前說說。」自此,虞白才知道庫老太太騙了她。

  但庫老太太既然已住了過來,也就不再說破,只暗笑老太太的小狡黠,愈發覺得有趣可愛,待她更顯了親熱。

  庫老太太的床鋪支在客廳,終日就偎在床鋪上剪紙,和黑狗醜醜鬧著玩,醜醜的身上總系掛了紅紅綠綠的碎紙串兒,說醜醜眼睛亮,眼線生得好,模樣像她小時候和初來西京城時,在春光酒樓上見過的阿楚。老太太說過便說過了,虞白卻聽著有意,她是以前聽鄰居的老頭說過阿楚的,阿楚是當年的名妓,賣藝不賣身的,紅透了西京城,後來被北京來的一個軍閥看中,硬搶了去,可憐年方十七,還華而不實,就吞鴉片死了。虞白是沒能見過阿楚的形容,抱了黑狗卻想:古時候,有態的女人都是聲名顯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時是以男人而著的附屬物,但往往棋琴書畫俱佳,卻成了與男人平等的活得最自由的人。這黑狗像阿楚,莫非就是阿楚的托生?何況我怎麼就起了名叫它醜醜,醜醜和楚楚是同一韻腳呢。於是,把醜醜改名了楚楚,和庫老太太一起寵它。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和一個曾是女人的狗在一起玩鬧、剪紙,常常都不理會去做飯和打掃房間,鄒雲來過幾次,怪起虞白怎麼收留了一個鄉下婆子,心裡不悅。幫著做了飯來吃,老太太不習慣炒菜的油重,直嚷浪費,而吃飯的碗又嫌小,要端大碗,吃完了還習慣著舔碗,說他們那兒興這個,過去千頃田萬畝地的大財東家吃飯也舔碗的。鄒雲就看不慣,每每將她的碗單洗另放,覺得噁心。虞白暗地訓過她幾次,說老太太是個天才,但畢竟是鄉下老太太,心眼小的,言語上臉面上稍有個變化,老太太就要犯了心思呢。鄒雲說:「一個瘋老婆子,你倒說成是天才!當客的哪裡像她這樣子,飯也不做,菜也不擇,一天到黑只剪那些紙,那是閑得沒事了剪剪玩的,她倒當正經事哩。她神經了,你也神經了,連狗也神神經經地不像個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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