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白朗 >


  思想到這裡的白朗,頓時失卻了渴酒的欲望而英雄氣短了,強烈的陽光蒸發著萬山叢嶺,滿世界裡似乎有絲絲縷縷的白線在晃動,蒼蒼莽莽的浩歎中,他極力將目光向天邊望去。那一片火紅的山巒中突兀的峰柱是他的狼牙山嗎?是的,隱隱約約的用青石條砌起的寨牆還在,粗木搭成的可以嘹望眾山頭又可以燃了狼煙召呼眾山頭的信號架還在,便是那一座天元寺的石塔還巍峨不倒啊!唉唉,怎樣的一個英雄的白朗,叱吒風雲了十年,官府沒有拿下他,十個山頭上各有絕技的山主沒有傷害他,而是自己最看不起的地坑堡的黑老七在自己保衛了賽虎嶺也同時保護了地坑堡的今日反算計了他,這最是自朗不可思量,尤感憤怒隨之莫大悲哀的事了!這個時候,白朗真的後悔起不該在攻克了鹽池又離開狼牙山寨去鹽池的三神殿。他想起了離開耙頭寺落草之後,他的聲名是多麼震響,遠近都在播揚著一個叫白朗的和尚。但將白朗卻轉音為白狼,他先是討厭了,找著一位算命的老嫗推算八字,老嫗卻說叫白狼最好,要成大事就去佔據賽虎嶺的狼牙山.占狼牙山則吉,離狼才山則凶。他上了狼牙山安營紮寨,果然事事順利,且山上的天元寺雖寺毀而有塔存.也合於他這當過和尚的人的心意。此塔為五百年的古物.二百年前地震裂成兩半截,就在他去後的又一次地震中塔競裂而複合,這奇跡的出現也遂使他威名更遠,誰一望見那塔也要不寒而傈。他在他的寨上插著大旗,旗面上就用白布繡著一個白色狼頭,而他的大小數千名兄弟的衣襟上。也皆綴有狼頭標誌:但是,他為了把官兵更遠地趕出賽虎嶺,為了不讓鹽池被鹽監官統治而使所有的貧民都能吃上鹽,做鹽的生意,他忘記了老嫗的叮嚀下住到了鹽池來,才遭到了黑老七的暗襲。黑老七.算是什麼東西!如果這次沒有離開狼牙山寨,即便山寨上再沒有別人,單憑他一柄短槍,黑老七的人馬能攻上來一個嗎?即使他去了三神殿如果不喝得酩酊大醉或是喝醉了不將短槍掛在柱子上,黑老七能近得身嗎?在他被擒的昨晚,也就是在黑老七刀刃小兄弟的那一時間,三神殿劇烈地抖動了,門環搖響.窗紙繃裂,他估摸著這又是地震了,遂大笑著這是天意,也大笑著他將和黑老七一塊在房舍的倒坍中死去,但隨之一切又恢復了平穩。這陣作了囚徒的白朗,在馬上遙眺著狼牙山上的天元塔.吃驚的竟是一塔為二,早年複合的塔身又幾乎是從塔底裂開.猶如兩柄刺天的刀劍!好呀,這全是兆應了,他是不該離開狼牙山的。可是,塔裂根而不倒,他白朗的氣數並沒有盡吧?長了志氣的白朗精神為之一振了,在心裡罵道:「黑老七.狗賊!你能把我怎樣呢,狼牙山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但只我白朗還在,你就瞧著吧!」

  就在白朗聳了聳肩,愈發挺直身子的時候,山梁道的兩旁陸續圍觀來了一些百姓,他們的長舌往日在傳播著梟雄的武功,想像著他是一位凶神和惡煞,夜半狗咬就以為是他進了樹,某人被殺也以為是他所為,以至於相互咒駡了,罵了絕死鬼的傳死鬼的龍抓的熊挖的就也要罵出門碰上白狼的,連孩子們啼哭不止唬一聲「白狼來了」,啼哭也頓時噤聲。如今聽說白狼被擒,駭驚之餘就都來圍觀,全不顧兵卒的喝斥使勁往近擠,要清清

  楚楚看這位快要橫屍的臬雄是怎樣的一個猙獰面目,但他們差不多在瞬間裡失望了疑惑了甚至多少有了一點憤慨。

  「殺鹽監官的難道就是他嗎?白狼哪兒能是戲臺上的小生呢?!」

  「他還是個和尚呀!」

  一個女人就尖聲叫起來了:「瞧呀,他那光亮的額頭和高聳的鼻樑以及豐潤的嘴唇,婦人也沒這般俊俏呀!」

  「是嗎?」旁觀的人群中有著閑漢,為著女人的輕狂而嫉妒了。「老闆娘,你也是想著能和他睡覺嗎?」

  「睡覺又怎麼著?!」女人低聲咕嘟了一句,撥開人群攆著馬的步伐看著白朗,便伸手將頭上的一支已經枯乾了的野薔薇拔下來,斜傾了身子企圖在馬匹稍偏過來時丟上白朗的腿上或馬的銀鬃裡。但兵卒在她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把她踢倒了。馬背上的白朗似乎聽到了圍觀者的議論,但他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的媚眼和已經探出在口唇處的舌尖,當那朵丟過來的野薔薇在他的眼前一晃落到地上去後,他聽見了黑老七在粗聲叫喊:「把她的臉抹髒!用泥抹他個三花臉!」刹那問一片寂靜,沒人敢挖了泥來塗抹,但隨之四面八方飛來了虛土,他眯著眼睛掃見了兵卒和那些圍觀的閑漢都抓了塵土向他擲來,落粘在他的汗臉上.只有女人在嚶嚶地哭了。

  瞬間受到污辱的白朗將雙目緊閉了,睜開眼來,一隻幾乎是塗上了爐火一樣的光澤的蒼鷹從空中掠過,原本要作一個勇猛的俯衝.卻寂然地停伏在一塊突兀的岩石上如一疙瘩樹根了。這一景恰被白朗看得清楚,心中不免被尖銳之物所刺,以鷹而自比了。就是這鷹曾經馱著朝霞飛度過萬重山嗎?曾經呼嘯著從高空沖下抓住了草叢中的蟒蛇.又從高空繩一樣將蛇摔死在石板上嗎?但它熱浪下伏於崖頭,非凡的勇猛與它不符,而如果它受傷墜入穀窪,兔子又會怎樣地嘶咬它,螞蟻又會怎樣地爬滿全身?:而那些參與了抓土弄髒他的臉面的圍觀的人們繼續攆著隊伍走動,且開始了大聲歡叫著:「白狼大王!白狼大王!」白朗在一陣痛楚之後心裡又泛上了一層清傲之氣。他想,這些人並不是要污辱了我,他們看到的這個汗水攪了塵土形如惡豹之瞼的白朗才是心目中真正的白狼梟雄而心理滿足了。可不是嗎,在他往日威風下山,帶領了大小兄弟沖向官兵陣營,劉松林和陸星火也常要他戴上一具凶醜奇異的面具的,白朗就在這此起彼伏的歡叫中把頭顱仰得更高了。

  黑老七終於喝令著兵卒將圍觀的人趕散了。沒有了圍觀人的刺激的這支解押的隊伍又完全沉於寂靜,急促地喘息,叮噹的錢袋煩響.同時在沒死沒活的矮樹上長嘶的蟬叫聲裡,兵卒們感覺到被太陽曬癟將要一個趔趄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了。在看著他們的山主又在喝著葫蘆裡的血酒,就有人喊了聲「杏林」!皆口耳大睜,急應:「在哪兒?」「在前邊。」杏之解渴使他們的腳步加速,但賽虎嶺哪兒有杏林呢,就是有一片杏林,在七月的天氣裡樹上哪兒還會有可口的杏果呢?被搞懵了的兵卒在快速了半裡之地後醒悟過來,開始咒駡起多嘴的某一位了,甚至動起手腳.結果就有三個和四個撕打起來,將枯了葉的柳條帽摔掉,將拳頭擂到了腮上,血和斷折的牙齒吐出來,而褲腰帶上的錢袋就從力小的身上系到力大者身上了。他們如驢打滾一樣在這樣的撕打中恢復著活力,在流血和搶奪的刺激中消除了疲勞,連黑老七也不斥責,反倒愉目而視。山主的放縱使兵卒更加鬆懈起來,終於在走到一處叫二岔峁的地方。唯一的一處小小的細泉,而趴過去吵吵鬧鬧渴飲了。泉是在土穴中聚了一個淺潭,沿潭下注一道流渠去了山下,潭的四周連同流渠就蒼蠅般地爬滿兵卒。得到水的喝了一捧又一捧,有的乾脆將頭埋進去長飲不起,未喝到的就從身後往前撲,人壘人高,下邊的爬不起來,抓泥往上揚,性急的便跳進潭去雙腳亂踩,水成泥漿,一時誰也不能再喝了。在白朗的馬的前後左右各拉持繩索的小卒腮根不斷顯出小坑,但重任在身,他們不能前去渴飲,白朗就說話了:「放開繩,你們也喝去吧,我不會跑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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