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暫行條例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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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長不理解。她們急了,由剛才的不說變成了眼下的都搶著說:就是文憑呀。這次培訓班學習的文憑呀。聽說,有些文化人賺大錢,他們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有張文憑嗎?我們這次出來學習半個月,總得給我們一個什麼吧? 見局長沒有表態,她們說得更七嘴八舌了。有的說街道工作最難搞了,你們說話一張嘴,我們辦事跑斷腿。有的說我這次連毛衣都沒打,學得腦袋都大,理應得到犒勞才對。還有的說住賓館誰稀罕?這次來參加學習,耽誤了好多正事,我家裡那個死鬼平時連飯也煮不好的……不知道什麼事好笑,她們又你戳我,我揪你,又爆出一陣野野的大笑。 M局長已經臉色發白,見她們笑,只得賠笑一下;見她們說,只得繼續聆聽下去。他拿出當局長二十多年的全部技巧來對付各方人士,又是拍肩又是拉手又是整理對方的衣領,還問伙食如何,問蘋果吃了沒有,問旅遊照片是否拍得成功,或是突然嚴肅地指出:你的發言太精彩了一定要上簡報;或是微笑著抵賴:我也堅決反對唯文憑論,但國家的用人政策如此我有什麼辦法?最後,他還表示這次會議很有收穫,這樣的會一定要多開,而且歡迎諸位以後常來語管局做客,要是門衛不讓你們進,你們就打電話直接找我,這沒有問題……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特別和藹可親,好像他多年來總是習慣于同老農在田頭話家常,或者對清潔工人問寒問暖。 整整一天就是這樣過去了。他好容易逃脫糾纏,才記起自己的生理任務。但一踏上那濕漉漉並印了很多黑花腳印的瓷磚地,他覺得氨氣太刺激簡直熏得眼皮都睜不開,又感到頭暈耳鳴,噁心欲吐,怎麼也沒法小便。 大會醫療室對他給予了診斷。大夫說他可能是憋尿太久,已造成了尿道中毒感染。 局長只得提早離會。 6 M局長在療養院待了一個月,體重有所增加,病情有所緩解,還用鉛筆在文件上畫了好些圈圈點點杠杠,並初步學會了打網球和聽交響樂。牌技也大有提高,他能一邊談形勢確實大好一邊把對手的底分穩穩地摳過來。 但他覺得住在這裡並不特別舒服。比方說他愛好清淡甜食,受不了辣椒,向餐廳管理員提過好幾次。每次對方都點頭表示明白,可一到開餐時,送來的又是紅炸炸的辣椒。那電風扇也很怪,你開四擋它就是一擋,你開一擋它就是四擋。他叫院裡派人來修一下。果真來了一個電工,搗騰一番,但他走後那電扇索性不轉了,端莊而安詳。 同房的一個矮老頭也令M不滿。那老頭一到晚上就怪聲怪氣打呼嚕,打法十分不標準,好像帶了點方言味道。他白天總在枕頭邊清理和收揀著什麼,或在屋角的煤油爐邊一個勁吹煙,拿兩大瓣屁股沖著M。M回憶起來,好像整整半個月沒見過那老頭的臉了——莫非是個沒有臉的人? 他決定出院回家。這天他叫來小車,一路進城,發現兩旁的高樓越來越多,黃的白的紅的藍的,燦爛得不像是真的,倒像一些兒童的積木。樹木的葉子綠得鮮亮,顯得很厚很硬,在陽光下熠熠閃亮,也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蠟製品。一排排商業廣告在車窗外閃過,上面的畫都十分現代派,人被畫成幾何體,畫成剝了皮的青蛙。有一個大大的女人頭像正盯著行人,眼圈描得太粗黑,使人想起了熊貓。這熊貓正高舉一隻皮靴。 他發現街市上幾乎沒有天藍色大蓋帽——真是真是,這些執法者都到哪裡去了?如何都不堅守崗位? 他暗生疑心,想了想,罵出一句粗話,想考驗一下語監工作的效率。 不出所料,不管他怎樣罵,哪怕罵到了祖宗八代,也沒有什麼動靜。後窗裡一直沒有出現語監署的警車,亦無哇哇哇的警報聲。 太渙散了,太渙散啦!他紅了臉。要你們文明執法,不是要你們放縱不管麼,怎麼工作上總是跑極端? 小司機似乎沒聽懂,愣了一下,良久才輕輕哦了一聲,笑著說:局長,你老人家的用語也該換換了。什麼是「渙散」呵?現在都叫「活潑」。 M局長墮入了雲裡霧裡:誰規定的? 沒有誰規定,但大家都這麼說。 渙散是渙散,活潑是活潑,兩個意思完全不一樣麼。我是吃語言學這碗飯的,連這個都不知道? 局長,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他們都笑我二百五。 司機解釋了好一陣,才讓局長得知:他住院的這一段時間裡,語管工作又大大深入了一步。大概是根據專家建議,用美好語言促進人際關係良性化,因此各種刺激性的詞語都受到限制。比方在大學裡,想指斥某學生讀書不踏實,人們只能高深莫測地笑一笑,然後說:「他嘛,聰明還是很聰明的。」要是某教授的口碑是「書讀得不錯」,那無異於承認他的才情廣受懷疑,在大家眼裡不過是冬烘學究呆頭呆腦毫無創見。在機關裡也是一樣,你不宜說某某人剛愎自用,而只能說他「魄力還是很大的」。你也不宜說某人四面溜光和光同塵,只能說:「他嘛,當然囉,怎麼說呢?對人緣關係非常注意。」你更不能說某某首長不通業務尸位素餐,充其量也只能說:「他很努力也很忙碌,有他的特點和長處,不過要是讓他換個地方幹幹,肯定更能施展他的領導才幹嘿嘿哈哈請問你的看法是……」不用說,這種語言的革新,確實使很多單位增添了祥和太平的氣象。根據這些成效,據說有關方面又建議,今後應從嚴檢查一切出版物,從嚴修訂詞典,將一切貶義詞統統剷除。這件事已在報上展開了熱烈和廣泛的討論。 一席話,讓M覺得勝讀十年書。這時光線一暗,小車嘎的一聲停住了。 M問:為什麼不走了? 司機也不吭聲,鑽出車去,徑直去車後取自己的香蕉和啤酒,只給局長一個背影。M怎麼也記不起對方的臉相來了,仿佛那也是一個沒有臉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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