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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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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溪鄉座落在霧峰山下,原是霧峰鄉的一部分,直到大水庫建成以後,才與大水對岸分隔開來,單獨建制為鄉。這是個地廣人稀的小鄉,與鄰縣的山脈相接。二十世紀前期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革命,一場改變了很多人命運的大亂,就是從山那邊輕易地呼嘯而來。 這裡至今還留有一塊青石碑,上面一些不無漫漶殘損的刻字,記錄著兩百多位死者的姓名,記錄著那一段動盪。 當時來了兩三個陌生人,大家以為不過是油販子或者鹽販子,沒當回事。後來才知道那些人是來「接頭」的,據說誰不與之「接頭」,誰的門口就可能貼上白紙條,就可能招來大禍。終於有一天,刺耳的鑼聲在山溝裡響成一線,有人提著一個血淋淋的腦袋到處跑。大家一看,那是有名大豪紳吳四老爺的腦袋。人們這才知道革命已經發生,窮人都可以到吳四老爺家去分糧食、燒地契、搬花床、抬醃壇了,老光棍甚至可以到那裡去分老婆了。 乾坤倒轉,茶峒立刻拉起了紅軍的隊伍,連一個十三歲的小篾匠,轉眼就掛上紅袖章,成了一個什麼連長(國華爹說的)。他膽子天大,出手最狠,但個頭太矮小,殺人的時候,要站到板凳上,要雙腳往上跳,刀片才夠得著對方的腦袋。在一些人的喝彩之下,他抱著剛剛倒下的屍體,嘴巴對準無頭的頸口,呼呼呼大飲其血(吳煥明說的)。 他的勇敢聲名大震,後來成為紅匪中的一名將軍也不足為奇。在一個皇權崩潰以後的大國,新政府雖說是有了,但四分五裂,幾乎沒有稅源,靠借錢派款養下一些不成樣子的槍兵,連防守幾個城市都力所不支,對廣大農村的零星「匪情」只可能放任不管。這種狀況也許只持續了短暫的一段。北方戰事結束後,官軍騰出手來,緩過氣來,買來了德國槍炮,於是帶著「鏟共隊」和「挨戶團」一類民團殺回頭,揚言搖籃裡也要過三刀,棺材板子也要刮九遍,定要把姓「蘇」的斬盡殺絕。 他們果然是一路殺紅了眼。有時一刀下去,把某位紅軍家屬砍死在飯桌前,死者喉管裡還擠牙膏式地冒出飯菜,冒出糊糊塗塗的紅薯絲或者南瓜葉。 有些分過地主財物的農民,嚇得殺雞宰羊,辦賠罪酒,甚至還參加民團一起清鄉。不管願不願意,他們也得奉令朝大鍋裡伸筷子,把「暴腦殼」的人心人肺人肝人腸吃上一份,不然自己就得準備讓別人來吃。 將軍的大哥全家就是死於這一次清鄉。二哥膽小,辦了賠罪酒,保下一條小命。將軍這時是紅軍的一個團長,遠走江西,找到報仇的機會是幾年後的事情。他沒有找到大哥全家的墳前,因為大哥已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一根,沒什麼可入墳。他只能抱著大哥常坐的一件木凳大哭一場。就在這天,一桌吃酒席的鄉紳來不及逃跑,躲在包穀裡,終於被紅軍士兵發現,嚇得都舉起了雙手。將軍抽出大刀就朝那裡趕。他娘知道他要做什麼,瘋了似地跑過來,撲嗵一聲跪下,抱住了將軍的腿:兒呵,兒呵,你這一殺不要緊。你要是走了,茶峒一百多號人就活不成了呵。 將軍哭著喊:我要把他們剜出來! 老娘知道,他是要剜出大哥一家,嚇得地上砸得額頭咚咚響:你要剜,先把你娘剜了! 二哥也趕來跪下:三弟呵,三弟,我也吃了大哥的肉,我也吃了秋嫂的肉。我畜牲不如,你也在我這裡剜吧…… 將軍拔不動腿,發出一聲長嚎。母子三人互相撕著,揪著,扯著,最後擁哭成一團。村裡很多人也陪著他們大哭不已。 茶峒就這樣保存了下來。 我看到茶峒的時候,它支著錯錯落落的幾十片屋頂,有牛在田邊吃草,有女人在門前做鞋墊。將軍十幾年前已經去世,死在北方一個副司令員的職位上。據說噩耗電報傳來的時候,他家門前一棵老樟樹剛剛轟然折斷和枯亡,引起了很多人偷偷議論。他家的老房子眼下還沒有毀掉,只是十分破敗,一個革命紀念室的什麼招牌油漆剝落,模糊不清。從窗子裡望進去,那裡堆放著幾件塵封的農具,是禾桶和水車什麼的,掛著厚實的蛛網。 聽一個放牛的村民說,將軍在職的時候很少回家鄉。鄉親們原以為雞犬升天,近水得月,但將軍沒讓任何鄉親在城裡謀得差事。他很多年前回過一次家鄉,也只是請全村人吃了一頓飯,說是蘿蔔燉豬肉,實際上蘿蔔多,肉少——說到這事的時候,村民的口氣裡似乎還有一些不滿。 將軍的二哥也已去世。他生前不時接到北方來的匯款,也去城裡享過幾天福。不過他不喜歡城裡,在北方那個城市下了火車以後,一鑽進轎車,落座時大驚失色,說是什麼鬼椅子呵,嚇得他臠心差點跳到了口裡。他更聞不得汽油味,要死要活地下車,說什麼也要走路。將軍沒有辦法,只好陪著老哥一路步行,讓汽車在後面慢慢地跟著。 將軍的娘當然也去世了。那個保住了村莊的女人,葬在老屋的後山上。有兩隻黑山羊常常在那裡發出咩咩咩的叫聲,聽上去像縈繞不去的嗚咽。聽村民們說,那兩隻黑山羊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因為不明底細,大家都不敢去抓,任它們自由出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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