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韓少功 > 女女女 | 上頁 下頁


  我自然大聲吼出我的附和。

  我沒有太多工夫去理會她。倒是老黑細心一些,以乾女兒的身份依偎在她膝邊,大聲向她講解高爾基的《母親》和雨果的《九三年》,有時也說說知青點的趣事,還說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只要革命勝利了,就會有洗衣機、電視機、機器人,人人都享清福,家務也無須么姑幹了。

  么姑大驚失色,半晌才訥訥地嘟噥一句:「什麼事都不幹?那人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都笑起來,不覺得這句話裡有什麼警世深意。

  么姑無事的時候,就呆坐,不願上街,不願去公園,不願看電影看戲,也不願與鄰居串門交道,甚至六月炎天屋內火氣烘烘,她也極不情願抽張椅子出門歇涼,寧可閉門呆坐,警覺地守護這一房破舊家具和幾壇酸菜,守護自己的某種本本分分的恐懼。門一關,她的毛巾也就很安全了,那是不知從哪條舊褲子拆下來的一塊藍布,用粗針粗線絞成。她的茶杯也很安全了,那上面覆著一個用針線絞了邊的硬紙殼權當杯蓋,杯裡有厚厚一層泡得又肥又淡的茶葉,可能是哪位客人走後,么姑偷偷從客人杯中撈到自己杯中去的。她的傘也很安全了,那把黑布傘永遠撐不滿也永遠收不攏,上面補丁疊補丁,光麻線也許就不下二兩——而我給她買的不銹鋼折疊傘,照例又無影無蹤。

  她坐著坐著,許久沒有了聲響。我看一眼,她正抄著袖筒瞌睡。腦袋緩緩地偏移,偏移到一定的角度,就化為越來越快地往下一栽。她猛然收住,抹去鼻尖一滴清清的鼻涕,嘴舌一磨一挪,咽下一點什麼,又重新開始閉眼和偏移……

  我觸觸她,催她去睡。

  「嗯,嗯。」她力圖表示清醒地回應兩聲,不知是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抑或表示一下應答也就夠了。

  「你——去——睡——吧——」

  「哦哦,火沒有熄吧?」

  「睡——覺——聽見沒有?」

  「對對,我看看報。」

  她又打開手邊的報紙,硬撐著眼皮看上兩段。不知什麼時候,報紙已經從她手中滑落,她又開始閉眼和偏移,鼻尖上照例掛有一滴冰涼的鼻涕,晃晃蕩蕩地眼看就要落下。我的再一次催促顯然有點不耐煩,使她不好意思地揪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毛佗,你不曉得,睡早了,就睡不著的。」

  可她剛才明明白白是在睡。

  也許在她看來,過早地躺到那個硬硬的窄床上,實實是一種罪該萬死的奢侈,以至她必須客氣地推讓再三,才能於心安穩地去睡上一盤。

  她買回幾個臭蛋,喜滋滋地說今天買得便宜,還特意把這些蛋留給我吃。我哭笑不得,筷子根本沒有去碰它。這倒沒什麼,但事情壞就壞在我開始說話,而且說得如此惡毒。我說這些蛋根本不能吃,根本不該買,買了也只能丟掉。我一開口就明白事情壞了,但已經來不及,么姑如我所料地迅速洞察形勢和調整佈局。她愣了一下,立刻把臭蛋端到她面前,說她能吃,說臭蛋其實好吃。事情還壞在我居然執迷不悟,竟敢對她流露出體貼和擔憂,不由自主地說出第二句:「你會吃出病的。」

  她的客氣由此而得到迅速強化,笑了笑:「則是,則是。」

  「怎麼則是呢?」

  「費了好多油鹽的,哪麼不能吃?」

  「你這不是花錢買病?」

  「吃蛋也吃出病來?誑講!」

  為了證實這一點,她滿滿夾起一箸,夾進柔軟而闊大的口腔,吃得我頭皮直發炸。

  我終於把那只碗奪過來,把剩下的倒進了廁所,動作粗魯野蠻。她氣得臉色紅紅,噘起嘴巴,在廚房裡叮噹叭噠摔東打西——鍋盆碗碟都是重拿重放。她把家務都做了,甚至沒忘記為我燒上洗腳水,但她冷眉冷眼,大聲數落:「哪有這樣的人,哪有這樣的人?看我不順眼,拿把刀來把我殺了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活了有什麼意思?有什麼用呵?白白消耗糧食……我早就想鑽個土眼,一了百了,安靜,就是沒得土眼給我鑽呵……不光是人家看不上眼,自己也看不上眼。是沒得用呢,連個蚱蜢都不如,連個蒼蠅都不如……這老骨頭死又不死,我自己恨得沒法,沒法呵……」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詛咒自己。為了彌補某種損失,她大張旗鼓地吃盡各種殘湯剩菜,連掉在地上的菜葉也捉來往嘴裡塞,只吃得自己頭發燒,步子軟,眼皮撐不起來,像烈日燒枯了的茅草。這當然又牽帶出一連串我與她之間的激烈對抗,關於她吃不吃藥,關於她喝不喝開水,關於她坐在床上時背後塞不塞枕頭,關於她背後應該塞枕頭還是應該塞舊棉褲……我驚訝地發現,她對利與害的判斷十分準確,然後本能地作出有害選擇。為了保證這種自我傷害步步到位,這位軟弱婦人依靠她刀槍不入無比頑強的客氣穩操勝券。不用說,這種昏天黑地的客氣大戰,經常把事情弄得莫名其妙,雙方的初衷不知去向。

  我的鬍鬚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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