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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


  走得大張著嘴喘氣的時候,前面的路面模糊而且飄忽,在地平線的熱氣蒸騰裡時隱時沒。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問路程。剛才一個農民說還有五裡,前面的一個農民可能說還有七裡,這些答案沒有個准,常常讓人沮喪。

  呼哧呼哧把五裡路走成了七裡路,這太平墟的路倒是越走越遠?或者是橡皮路一拉就長?知青曾經因此而嘲笑農民,說地球反正是圓的,農民是繞著地球反方向來測量距離的吧。其實農民並沒有錯,以為農民錯了的知青是自己錯了。想一想吧,設想你參加鄉下的緊張夏收,整整一個多月,每天頂著星星出去,踩著月光回來,有時累得還沒洗完腳就睡著了,拖著兩條泥腿倒在床上,把蚊帳壓垮了也不知覺,於是被蚊子盡興地叮咬。設想你正午時分仍在收割稻穀,好容易要吃飯了,你兩眼發黑地爬到田埂邊,還得擔上兩籮水淋淋的新穀送去曬穀場。太陽亮晃晃地潑灑在路面的泥土和石板上,這對於一般行人來說是灼熱,對於負重的行人卻是刺心的滾燙,因為沉沉重擔把你的腳掌緊緊擠壓在路面,腳上的高溫就成倍劇增。你感到腳下根本不是路面,是專門對付腳掌的大熨斗,正在熨壓出吱吱吱一股焦糊味。你忍不住兩腳抽跳,其實只有抽跳的想像而沒有實際動作,因為重擔之下你走路都偏偏欲倒,腿上沒有任何一絲肌肉還聽從指揮。

  想一想吧,只有行走在這個大熨斗上的時候,你才突然感覺到空間在無限地延展,通向曬谷場的路不再是一裡半,而是十個、百個、千個一裡半,是你一輩子也走不完的無限,是地平線上熱氣浪中飄飄搖搖的白熾一片。

  那些肩上沒有擔子的人,穿著鞋子上路的人,坐著汽車上路的人,不可能體會這一刻你腦袋裡白熾一片的空間爆炸。

  你回城後很少有赤腳上路的機會,距離感也因此漸漸恢復正常,接近了國際權威計量標準,比如氦氖激光在真空中的測定。但這對於往日的我有什麼意義呢?那些坐在整潔恒溫實驗室裡的博士們用激光和真空精確測定了距離,對於一個烈日下赤腳負重的少年有什麼意義呢?從A地到B地是十公里。我知道,從不懷疑。然而這並不妨礙它時刻不斷地變形:在一個老人那裡是十二公里,在一個年青人那裡卻是八公里;在一個初來者那裡是十五公里,在一個本地人那裡卻是五公里;在一個負重者那裡是十八公里,在一個乘車人那裡卻是三公里;在一個赴約情郎那裡是望斷之遙,在一個惜別慈母那裡卻是過駒之隙。任何距離都是人們感受中的距離,而人的感受永遠不是激光,甚至不是多種感受的統計平均,而是受制於特定的身體、處境、情緒以及其它因素,總是透出指紋、汗漬或者呻吟。那麼鄉下人面對問路時各不相同的答案,豈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距離中有觸覺,痛之則長,逸之則短。距離中有視覺,陌生則長,熟悉則短。距離中有聽覺,豐富則長,空白則短。如此等等已接近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說法:"相去之遠近不在於明確的計算距離……而在於定位的聯絡。"(見《存在與時間》)這個"聯絡"就是農民送糧的距離,礦工掘進的距離,士兵行軍的距離,還有各種人生中實際上存在過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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