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神秘女子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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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黏旋在舌頭上,澀澀的,喉嚨乾燥,酒流下去便極舒服,因而他吐出的法文慢一點,卻還是條理不亂、有次有序的。 秦淮燈船酒旗,何處笙簫。飄飄白鳥,綠水滔滔。玄武湖,大行宮,北園草坪,圖書館。無非枯井頹巢,磚苔砌草。他每說一字一詞,卷裹的舊日便鋪展開一段,阿爾丹托著煙斗的手和整張臉就扭動一下。 那是九月一個燠熱的下午,天悶得隨時要下雷陣雨似的。他在樓道盥洗室用自來水龍頭沖了沖涼水,回到房間,把濕毛巾搭在靠窗和牆間的鐵絲上。看見柳小柳從東樓方向出來,走在宿舍樓相圍的空壩上,戴了頂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帽,露出兩條黑黑的辮子,白襯衣,白裙,塑料涼鞋,肩上挎著一個軍布書包,裝得脹鼓鼓的。那天週一,她肯定是剛從城西家裡回來。 宿舍裡其他幾個同學都回來了,他們剛去女生宿舍貼了一張大字報,可以壓壓對方組織的囂張氣焰,也可以緩一下批鬥壓力。貼柳小柳大字報的事,不是他想出來的。如果他反對,他們或許不會貼,這班人平常都聽他的。他就是沒有說話,似乎大字報批的對象他完全不認識。「我們身邊就有一個影響最壞的女特務,怎麼能允許她溜過?」他的注意力在柳小柳窄肩細腰文靜好看的走路動作上。男生宿舍樓呈凹形相對女生宿舍樓。所有的大門向南開,靠南一邊為單號,靠北一邊為雙號。女生都集中在一幢樓裡,門朝圍牆和樹林。他任憑房間裡的嘈雜,自個兒站在窗前,直到柳小柳消失在大樓拐角處。 跳樓了!有人跳樓了!他心裡驟然一驚,身體本能地和所有聽見喊聲的人一樣往外沖。一九六八年清理階級隊伍開始,校內每三天就有人自殺,每次都是萬人空樓地觀看。他已經拒絕去看死人的演出,但這次不同,一種預感——覺得恐怕與自己有關?他沾了一樓的光,反應又快,第一個跑出樓,跑到前面。因為跑得太快,太陽光刺得他眼花繚亂,他似乎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 站穩了,一瞧,地上果真是她:白衣白裙一點灰也沒有,只是裙子不太雅觀地飛起,露出修長的腿,和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膚一樣,像一種很細的絲織品。一條辮子壓在身下,一條辮子在努力遠離身體。全身完好,四肢和臉無一損傷,眼睛睜開,黝黑發亮,盯著一個方向,他的方向。她像好玩似的躺在那兒,又像在對他說著什麼。突然,血如一根細線,從她左邊的嘴角流出。 他蹲下,機械地把翻卷的白裙拉好,蓋住她的膝蓋。蹲下,就意味著站不起來,他的腦袋好像炸碎了,空空的,不復存在。 他們說,那張「剝開跟法國資產階級上床的女鬼畫皮」的大字報貼在女生宿舍樓門口,限令柳小柳在二十四小時內交代賣國投敵罪行。女學生們熱鍋螞蟻一樣多,擠著看。見柳小柳走來,閃出一條道。她仔細地看了一遍糨糊未幹的大字報,就噔噔噔上了樓。與她同室平日相處得還可以的同學,跟在她的身後。一前一後走進五二室,還未來得及說句話,便見她一聲不吭地摘掉頭上的草帽,把脹鼓鼓的軍布書包往自己床鋪一扔,就從五二室敞開的窗戶躍了出去,雙臂張開,飛墜在宿舍樓間的空地上。 柳小柳被送到鼓樓醫院,醫生說這還能救嗎——心臟位移? 他本以為柳小柳美麗的容貌下,是一顆軟弱柔順甚至苟活的心,隨風吹到哪兒就哪兒,但沒想到她像瓷瓶,堅硬,卻易碎。她對這個世界絕望之極,早就打定主意,只等一個信號。那時我們都才二十一歲!他躺倒在宿舍床上,蚊帳把他與外界隔絕開來,他的眼淚流了下來。那一瞬間,他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並將為此終身覆滿陰霾。但一切都太晚了。 他被押到軍墾農場。他寫了無數認罪坦白書,他的「反軍罪」千條萬條,卻沒有一條涉及柳小柳。在這件事上,誰也沒說他有罪,越這樣,他越不這麼看。之後,發配到煤礦挖了近十年煤,至「文革」結束研究生制度恢復,到八十年代初允許自找獎學金留學。 他說自己現在回憶這一切,是為了使阿爾丹忘記。生活就得學會遺忘,清除一些東西,一些讓人窘困倉皇的東西。對面馬路閃爍著形狀不一的光環,在黑夜裡游來遊去。那是一種可折可彎的夜光玩具,遊客喜歡戴在頭頂、套在手腕、脖頸或腰上。他和阿爾丹都看見了。 「對噩夢,得採取輕盈的姿勢,抖落羽毛上的血淚,飛過去!」 「三十年,可不是一瞬,如此漫長,能飛過嗎?」阿爾丹問。 他點了點頭,說:「能辦到,試試,再試試。」 「你們中國人能那麼飛翔,恐怕我們法國人不行。」阿爾丹這句不無嘲諷的話,像帶鉤的釘子紮扭在肉裡,痛得他說不出話來。要做中國人就必須堅強,傷痕兩年就讓中國人煩了。他求救似的端起酒杯,卻發現杯子早空了,他對面的座位,如只剩下泡沫痕跡的酒杯一樣,根本就沒有阿爾丹。他仍坐在店內原來的位置上。 他湊近玻璃窗,看見阿爾丹坐在露天桌前,像尊雕塑一動不動。 是的,即使自己走向阿爾丹,自己也不可能講出柳小柳的結局。內疚、愧恨和應擔當的責任阻礙了他,如果自己真是想幫阿爾丹一把,那還有比什麼都不說更適合的呢?柳小柳要麼香消玉殞,要麼成了一個半老太婆,在什麼地方混日子似的活著。阿爾丹把謎底認做希望,握在手中,而不肯開啟,無疑這希望是他活下去的藉口。 他穿過歡聲笑語跳舞的人群,走到門口,突然想到,不對,阿爾丹從露天桌進咖啡店內來打過一次電話,出店時,朝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分明應當看見了當時唯一的一個東方人。他雖不再是當年那個年輕學生,阿爾丹一定認出了自己,而且和自己一樣臨時改變了主意,不用瞭解——或許已從他眼裡知道了?或許不願知道?他們沒說一句話,也一樣達到了會面的目的。阿爾丹不在那兒了。他站在阿爾丹待過的桌前,滿滿一缸煙灰,一個高腳玻璃杯,幾滴殘酒,緊挨著在黑暗中白得驚人的玫瑰。 小心繞開桌子旁那些放置不整齊的竹椅,他朝盧浮宮方向走,走了幾步,停住,轉過身,阿爾丹正慢慢走在馬路邊,面朝透明的舊凱旋門,他的腿又瘸又拐,背彎到駝的程度,衰老、沉重,大衣灌滿了風,那麼隨意地晃蕩著。 他想叫住阿爾丹,張開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他的腦子全是阿爾丹《桃花之咒》裡的句子:那是飽滿的種子,撒在紅色的陰影裡。看它與我們的心誰肯易嫁,看它與我們的眼睛誰含著遲鈍的汁液,看它與我們誰有被畫醜的面孔。朝避霜雷,夕避蟲獸。當我們被摒棄時,唯有它是因為我們而生長,毫不動搖地盛開,一個月份一個月份地挨到被摘取的這一天。 忍住身體掙扎,他掉轉過頭。被黑暗主宰的酒吧咖啡館一個比一個神秘浪漫,錚錚地發出誘人的光亮。他與自己的影子周旋,從香榭麗舍大道折向南走。塞納河兩岸,鍍金圓頂、披綠鏽銅塑像、樹、房屋若隱若現。街角和橋欄佇立著遊動著的情侶遊客,單個的多半是不正常的人。街頭樂隊電吉他彈奏的流行歌曲從河對岸飄移過來,曲調很適合這個夜晚。 風變得涼氣襲人。他拉拉西裝,讓衣領豎起來。順著沿河步道走,像踩在那揮也揮不去的流行歌曲上。一艘大遊艇穿過橋,為娛樂遊客,巨燈掃向岸上,正好照亮他,他成為遊艇上愚蠢的觀光者注視的物體。他想用手遮擋眼睛,只覺腳下一滑,便感到自己跌下一個空間,那兒冰涼刺骨。積蓄在他身體內的酒精全從胃裡沖出來了,頭轟的一下灼熱。像是水,像是汗,濃稠卻又清淡,纏繞著他,他吸了口氣。《食蓮者》的題詞,是這樣的麼?我們在相互認識的苦痛中緊緊擁抱,使我們能挺住,不被悲傷擊倒。他揮動手臂遊著,他和阿爾丹總會見面的吧?那樣的見面不會像這個晚上?還有,他將抱歉地告訴蘇珊娜,他無法指導她的論文,這個題目是根本不能做學問的。《桃花扇》那許多現代改編者處理結尾,自以為得計。李香君該罵侯方域少氣節?侯方域該責李香君無情理?不,不,孔尚任是對的:兩人理該分別出家,永不會面,男有男境,女有女界。大劫大難之後,國在哪裡?家在哪裡? 他遊得比自己想像的從容。 縈繞在耳畔的流行歌曲終於飄遠了,他感到自己的雙臂不再是在劃動,而是飛起來,慢慢地融入了溫暖的高度,恍惚之中,他看到了地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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