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我從香港趕來。」於堇說:「你受刑了?」倪則仁抬起臉來,於堇朝他笑笑,她知道自己臉上有可愛的笑容。但是倪則仁完全沒有注意到,沒好氣地說:「不受刑,難道請我進來吃日本生魚片?」「不,不,」于堇一時語塞,「不是這個意思。」她預先準備好對付這場面的話全部都用不上了。

  她到上海後瞭解到的情況,比以前她想的更為不堪:這個倪則仁為軍統作物資秘密轉運工作,件件揩油,哪怕為後方偷運出上海的醫藥器材之類,都雁過拔毛。軍統那麼多人,受不了上海繁華的誘惑,投向汪偽特務機構76號。這條走私線當然也不再是秘密。倪則仁卻能一直維持這條線路的控制,主要原因是76號也貪這筆財,暗修棧道,分利拆帳。一旦出現利益衝突,白雲裳一直是居中調停的主要角色,這個交易維持了好幾年,一直維持到上個月。

  孤島看來不可避免地在往下沉,76號認為這條走私線不再可用。76號這才不想再從這生意分一杯羹,要倪則仁作為軍統重要人物公開投敵,壯汪偽的聲勢。倪則仁卻怕軍統跟他新帳舊帳一起算,不敢做這事。本來,既然要「重用」他,決不會真的坐牢。這兩天情況發生了變化。看來是因為她,倪則仁才受了刑。

  這次重慶國民政府方面急著找於堇,通過在香港的上海青幫,勸說於堇:希望她考慮國家利益,給予合作,請她從香港到上海。于堇知道這是重慶方面沒辦法時想出的一個絕招:將計就計,讓倪則仁這個「頭面人物」變得更引人注目,把事情弄得滿城風雨。這樣倪則仁對投敵之舉會有所顧忌:如果公開投敵,他就是上海孤島此時最招人眼目的「大」漢奸,重慶方面也可以正好拿來祭旗。

  一句話,他們要於堇參加演出弄大聲勢。

  倪則仁好像完全明白此中的種種關節,知道於堇來對他沒有好處,很無禮地摔給她一句:「聽我一句,你哪裡來哪裡去。」於堇盯著他的臉,他的話倒是認真的。上海現在是危機四伏之地。當然,他的事不用她管,很久以來就是如此。但是他現在是在暗示什麼話呢?應當說,這話沒有惡意,是對她好,就這些年來,他對她沒有表示過任何關心,所以,她心裡卻有一種感激。

  這個地方當然不能說心裡之話,沒准她走出這間房子,也會如他一樣被抓起來。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想到這點,她禁不住有點發抖。

  倪則仁忽然問:「你住在哪裡?」於堇說,「我到霞飛路家裡去過。」她本能地知道對倪則仁不能句句講實話。

  「我問你住在哪裡?」他一步不讓。

  於堇本來想順便告訴他,他們原來那個家安然無恙,給他一點安慰。倪則仁根本不聽,他不在乎這種事了。於堇好奇地看著他,同情的感覺迅速地消失了。這個人還是那個財迷角色。

  門外那兩人在走動,沒有催她,但是她說的任何話當然被聽著。

  這時於堇發現他把自己的手往他那邊拉,好像要說句心裡的悄悄話,她的身子趕快靠近他。倪則仁靠近她耳朵,但咬牙切齒地說:「各方面都要拿我做犧牲,沒有一個人真想救我。」於堇剛想說什麼安慰他的話,倪則仁從牙縫裡吐出四個冰涼切骨的字:「你也不想!」他說完這句話後,才放開她的手,那本來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睛,看驚異萬分的于堇時,露出一絲寒光。半晌,他輕輕地說:「我是一個死人在說話。」她聽得心驚膽戰,她知道,他這不是說氣話,而是一種徹底的絕望,這個人能在上海混得沒有任何一方給他一點廉價的憐憫,倒也真是本事。

  這個孤島夠殘酷的,於堇突然看見好些人手裡拿著冥錢。「你要不要來點?我給你燒?」他們全都沒有臉,不僅沒有臉,腦袋也沒有,朝她逼過來。「你還是燒點吧,小姐!」她倒抽一口涼氣,這聲音好熟,究竟是誰在問?她本能地搖搖頭。

  倪則仁神經質地結巴起來:「你――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你――會扮演假天真!」

  27、賭場生意

  好久未來南市,莫之因早聽說這兒的每家賭場都生意興隆,所有賭台都玩一種簡化快捷的輪盤賭。賭場邊上開有小押店,與賭場一樣通宵營業,贖期只有五天,利息卻高達三分。賭徒急紅了眼時,什麼都拿去典現金,典了手錶,再典大衣,再典房契,據說還有典妻女的,恐怕只是傳聞。不過妻女在此真是無用之物,來回招待的美女旗袍都開叉到大腿,讓人容易走神。

  賭場邊上有吧台,免費為顧客提供啤酒葡萄酒香煙,里間管吃管睡,甚至可以榻上躺著,有女人陪著抽一杆阿芙蓉。只要還有可典當的,賭客在這裡可以過君王般日子,有人真的幾個星期不回家,不少人恐怕已無家可回。

  酒醉飯飽後,幾個男客嚷著要上賭場玩幾把,既然是給莫之因過生日,就該玩盡興。莫之因只好答應,他興致不如往常高,往常夜裡他來神了,一夜開著車子要趕好幾個舞場。飛燕歌舞團、桃花歌舞團的舞女們,夜夜比賽著把自己的腿露得更風騷,短裙如飛蝶輕盈,載歌載舞,臀部甩出更滑溜的圓圈。台下客人,抽著埃及煙,另一隻手握一杯雞尾酒。侍者已經小心翼翼地泊好客人的汽車,侍女已經殷勤地掛好禮帽和大衣。

  他喜歡那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氣氛。

  一陣涼風吹來,酒醒一半。難道是由於於堇的緣故?她今天去虹口見那個不識時分的倪則仁。他每次想到這個女人,頭皮就要炸開。那麼,這刻最好不去想此事。

  賭場裡人山人海。各人買了籌碼,都開始圍桌賭上了。莫之因覺得腦後異樣,他掉頭看後面,那人正掉過頭去,看來是不相干的人。有人監視或跟蹤我不成?他想,如此分神,今晚我肯定會輸個精光。

  那人也像發現他在注意,想走掉。莫之因索性離開賭桌,走了過去,他不信,上海灘這個地方,會有人敢對他作什麼事。但是突然他腳下的步子發軟,那人很像譚呐的助手。

  不可能。他再去看時,那人早就不見了。

  看花眼了,絕對看花眼。譚呐有什麼必要派人跟蹤他?除非這個助手另有背景,但是有背景的人到劇團去幹什麼?那裡秘密都太公開。

  從日本回到這個花花世界的上海之後,莫之因幾乎從來沒有想念過家裡什麼人。這個孤島真的是自成一世界,他又何必想起什麼手足之情,勾起與家人度過的少年時期?父母在一個上海郊區小鎮上開了一家絲綢鋪子,他喜歡走鋪子的門,那些柔軟美麗的絲綢,就像美麗女人的皮膚。這裡的花影酒香,至少使中國人可以解脫慣常的壓抑,而他像踩著他們潑在紅地毯上的酒跡,開始寫小說,鑽入戲劇界。以前他只是一個無人看得起的文學小青年,現在他成為上海灘一個方方面面都吃得開的人物,無論是做哪一種職業,他都顯示出自己的重要、缺一不可。

  好吧,等《狐步上海》這個戲上演之後,即使是今年他一字不寫,靠著這個戲也會熱銷他的同名小說。就文學生涯來說,他對得起自己了,甚至可以在後人寫的文學史上占幾頁。假如他一輩子吃文字飯?那就太虧待了自己。

  這天於堇探視完倪則仁,從虹口返回公共租界時,在蘇州河北被耽誤了近三個小時。日本憲兵搜查很仔細,不管是坐汽車或是坐黃包車的,統統下來,排隊。隊伍兩側也站了好些憲兵。臨時走掉的人,都被抓了審問。

  於堇沉住氣,從出租車裡下來,排在隊伍之中。終於輪到她了,盤問得格外仔細。憲兵不相信她是去陸軍部監牢,把她挑出來,請進一個窄小連凳子也沒有的空房間,說是得去證實才能放她走。這麼有意刁難,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是日本方面有意給點顏色給她看。

  好幾次於堇都要發脾氣了,但還是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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