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頁 下頁
十六


  發現這點,她就經常站在鏡子前,因為那魚竿就是一個象徵。父親和母親經常帶她坐在湖邊,大冬天一結束,冰未完全化開,一家三口就搬了木凳、帶上魚竿魚食坐在湖邊。用鐵錐掘了個窟窿,扔下魚竿。陽光下亮的冰閃著亮亮的光,如鏡。母親看著她,常常說,你跟我一樣,有顆不安分的心。

  當只有她一人回想這湖邊時,差不多過了十個年頭。她到了另一個大城市。都說,他們消失在湖底,可是為了什麼?她不相信這種說法;都說他們的心傷透了,是因為她,所以這個家走到了盡頭?不安分的女子,命大都不會好。她長大了,有點懂了母親說她不安分時那種憂慮的神情。

  經理夏皮羅親自到1901房來,他覺得內部電話都不夠保險,不能掉以輕心。

  房門虛掩著。他敲敲門,自報名字,於堇讓他進來。

  她正在準備劇本,在房間裡對鏡試走,說著臺詞。夏皮羅進來後,於堇抱歉地笑笑,請他坐下。夏皮羅並不坐,只是站在窗邊,對她說:「有個叫白雲裳的女人來飯店,要見你,現在二層的咖啡廳。」於堇一聽,楞住了:「是她?要見我幹什麼?」夏皮羅問:「這是什麼人?」這只是于堇和夏皮羅第二次見面,兩人已經像多年好朋友一樣熟稔。於堇知道,在整個上海,她遇事只能跟這個人商量。

  「我丈夫的情婦。」「噢,」夏皮羅覺得奇怪,「有背景嗎?」「情婦!――情婦能有什麼背景?不,不,我的意思是:倪則仁要一個有背景的情婦作什麼?他想要的是什麼類型的女人,我很清楚。」於堇說著發起火來,走到里間,把劇本擱在梳粧檯上。她想起夏皮羅在外面,走到臥室門口。今天飯店送來的中外報紙全是於堇抵滬的消息,有張報紙把她比作孟薑女救夫,她恨不得破口大駡。

  夏皮羅的眼睛跟著於堇的眼光移到沙發上一疊報紙上,拿起一張中文報紙,掃了報紙頭條內容,「這些記者弄消息倒是快。不過,密斯於,你不要在意。」于堇看了夏皮羅一眼,夏皮羅正專注地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決定怎麼處理樓下那個不速之客。丈夫還未見著,他的情婦先打上門來。於堇三年多前離開上海時,就知道這個白雲裳與丈夫之間的關係,後來在香港也不斷聽到消息說兩人打得火熱,弄得上海盡人皆知。她雖然與倪則仁早就切斷了夫妻關係,犯不著對白雲裳有什麼酸意,但似乎也沒有必要給此人什麼面子。

  「那麼,你是見她一下?」夏皮羅試探地問。

  「不見,」於堇說。「我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當然,」夏皮羅說:「密斯於,小心一點沒錯。」於堇想了想,又說:「我恐怕得見見她,能多知道一些情況,總是好的。但是否現在就見呢?」夏皮羅頓了一下,說話的口氣就全變了:「H先生交代,這是個最重要的人物,是你此次任務是否能順利完成的最關鍵一環。」「嗨,你剛才還問我她是什麼人?」這下子輪到於堇驚奇了。

  夏皮羅抱歉地笑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瞭解此人?」他臉上有點尷尬,「我的職業習慣是讓別人先說。」「你比我老練!」於堇沒有生氣。受夏皮羅的啟發,她思索了一陣,轉頭對他說:「我明白了,看來她是打進軍統的釘子,是她控制了倪則仁。對嗎?」夏皮羅點了一下頭,他的眼光鼓勵她說下去。於堇思忖著說:「究竟是汪偽特務機構76號,還是直接為日本人服務的?從她的大膽直入找我的樣子看,恐怕是日本梅機關的?」

  夏皮羅豎起了大拇指:「于小姐好敏感,判斷得好。」「而且他們把倪則仁抓起來,可能目的有好幾個,其中之一,是為了釣我上鉤,」於堇又推進一步,走到夏皮羅面前。「他們在想,靠攏我,可能會摸到一點底,知道『我們』對局面瞭解多少。」這個二十八歲的中國演員,看來絕對不糊塗。「你真是一環通環環通,」他由衷地佩服。

  於堇不好意思了。她移開報紙,坐在扶手椅子上,請夏皮羅坐在沙發上。「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個白雲裳想從我身上追出我的上司,在為時尚不晚前,一舉破壞上海情報網。」兩人都輕聲笑了,但是他們心裡明白,這是箭上強弓,迫在眉睫。

  「于小姐,你該知道,你的上司就是我。」夏皮羅說,「只是我一個人。」於堇懂得這話的全部意義:夏皮羅幾乎是公開的,他不躲,也躲不了。而休伯特隱在幕後,甚至不太可能再來見她。

  「這點你放心,我比你還明白。」她沉思起來,然後才說:「就目前的情形來看,最快的方式,我只有拉住白雲裳,才能接近日方機要人員。」「如果她今天不來,我們就要設法讓你去拜訪她!她來得正好,太好!」夏皮羅的聲音一點沒有激動。

  這下子弄得於堇奇怪了,「那麼你剛才怎麼說見不見由我?」夏皮羅謙恭地說:「于小姐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做得好。」

  這話很像是休伯特對夏皮羅的點拔。看來養父至今念念不忘她的個性太強,也把這弱點詳細介紹給夏皮羅,她幾乎要生休伯特的氣了。但是她轉而想,休伯特不願在關鍵時刻,讓她的脾氣誤事,這也沒錯。她心裡還是對養父的周到感到溫暖。連如何對付她的性格這種小事上,他也仔細關照夏皮羅。

  於堇心裡一下子湧上一股溫暖。她想念弗雷德,哪怕是到四馬路上,像一個顧客走進他的書店,問問最近到了什麼新的英國小說,哪怕是聽聽他的聲音也好。

  可是不能。他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他只是H先生。

  18、丈夫的情婦

  於堇看看腕上的手錶:下午兩點。她乘電梯下到飯店大堂,讓白雲裳等了十多分鐘,是讓這個女人明白誰在求誰。順著半弧形白玉大樓梯朝上走,白雲裳一定是這麼走到咖啡廳的,她也同樣轉一圈。

  依著金光閃閃的圍欄,可以看見一層的沙發上坐了幾個洋人,那兒是飯店讓客人會客用的場所,佈置的確可比歐洲任何一家最華麗的飯店:用專程從泰國一帶運來的熱帶鮮花作點綴,吊燈上的每個水晶都擦抹得閃亮如鑽石。

  於堇在欄杆右側走了大約十來步,進入一個二十五平米的房間。下午茶時間未到,咖啡廳大部分桌邊已有人。於堇一眼就看見坐在左端屏風隔開些的那張桌子旁穿著時髦的女子,年紀二十七八歲左右,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情敵」。

  暗暗的燈光打在那女子身上,瞧見那白衣白褲,於堇突然想大笑。因為下樓來之前,她在換掉旗袍的那一霎那,確定穿嫩綠色西式褲子襯衣,系了根深綠色披肩,接近男裝,絕對做對了。她對自己的對手如何裝束,經常有個直覺。於是她把鮮豔的口紅擦掉了,不過仍顯得齒潔唇紅。每次在電影裡當主演時,化妝師端詳她的臉幾分鐘後,總是對她說:你的臉越是用非女性化的裝飾,越是顯得清麗迷人。

  今天這場戲,是她回上海的第一次出臺,她必須先人一籌。

  那女子也馬上認出了於堇,遠遠看見她,就從桌邊站起,掛滿笑容地注視著她靠近。待於堇站在桌前,那女子說:「于堇小姐!我早就是你的影迷。今天有幸一見,真是天大的福份!」於堇已經習慣了陌生人說這些話,紆尊降貴地點點頭。

  「我叫白雲裳。叫我雲裳好了。」對方說。

  這女子如此大大方方,一副對她敞開心肺的姿態,倒是出乎於堇意外。白雲裳找她,當然是有事,這事自然與「丈夫」有關。退一步想,總不至於男人關在牢裡,她們這兩個女人這時候搶那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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