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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她剪開紅彩綢,滿堂都在鼓掌。紅綢並不對著大門,而是在一層二層之間的一個鋼鐵怪物之前。

  飯店經理高聲說:「這台自動樓梯,叫做『平步青雲』,特地從德國定制,全世界還沒有幾架。」他按了一下電鈕,「轟隆」一聲,鋼鐵怪物開始捲動,所有的人都嚇得往後一縮。他請客人踏上自動樓梯,客人都猶豫不敢。這東西樣子太可怕,要把人捲進機器裡去似的。

  筱月桂優雅地一點頭,說:「那麼我先上,該我的頭彩。」

  飯店經理大聲喊好:「筱月桂,筱老闆,中國『平步青雲』第一人!」

  筱月桂努力控制自己,臉上不露出任何膽怯之色,腳踩高跟皮鞋,穩穩地踏了上去,在機器恐怖的軋軋聲中,冉冉上升。周圍發出一片驚歎,而她越升越高。

  樂隊奏響音樂,酒會開始。不少人在自動樓梯前排起長隊,躍躍欲試,有出洋相左歪右斜的,有尖叫的,有跌倒的,更多的人最後一步不敢踏出,需要有人拉一把才不至於出事故。飯店經理和飯店人員都忙著照應。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這新鮮玩意兒吸引住的時候,筱月桂悄悄走到一邊,搭電梯一直升到最高層。她推開走廊的側門,走到屋頂上。

  整個上海一覽無餘,這已經不再是洋場十裡,而是三百多萬人的遠東第一國際大都市,高樓大廈,像一層層山巒重重迭迭,中國這塊國土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奇景。

  而另一邊隔著浩浩渺渺的黃浦江,可以看到江對面浦東那一帶,除了河邊的倉庫船廠,依然是田家阡陌。同樣陽光,照著完全不同時代的兩個國度,兩個國度都鋪展得無邊無垠,一直延伸到天邊,不見盡頭。

  景色壯觀,似乎絲毫沒有使她動心,筱月桂如同在自言自語地說:「偌大一個上海,幾百萬人,我怎麼就沒有一個親人?」她不禁悲從中來。

  她發現自己睡覺時手握得緊緊的,經常是枕頭滑到身邊,如一個人陪伴她,一種非外人能知的落寞蝕空了她的內心,聽見裡面狂風在呼嘯。

  就在她離開醫院的第二天,清晨電話把她弄醒,是餘其揚,他已把荔荔護送到黃山。「我不能沒有你,我必須得儘快回到你的身邊。」一聽到他的聲音,她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你是要我的,對不對?」他說。

  她努力鎮定自己,不讓自己心軟。她再次拒絕了他。她在心裡對他說,要知道我是一個女人,我更是一個母親!

  當電話那邊死寂一般的安靜回應在她耳邊,她才感覺那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餘其揚是不會再回到她的身邊了,她和他之間彼此永久地失去了對方。

  地平線移遠,她的目光退了回來,看樓下近處的層層屋頂,低矮的黑瓦民居,夾在西式的平頂之中。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欄杆邊上,看下面筆直千仞的穀底,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和行人。這個活人的世界,永無疲倦地運動的人和車,東去西往不知忙碌著什麼。她看得著了迷,脫了鞋子襪子,一條腿跨過欄杆,騎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樓下的馬路開始往更深處沉下去,猛地往下落。她開始出現幻覺,覺得深淵底下是另一個世界,那裡不再有她心頭的沉重和苦惱,那是她最早見到的上海,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認識的歡樂,就是常爺與她在床上時那種飛出肉體的生命歡樂。她閉上眼睛問:「上海,你真的要我試試怎麼飛起來?」

  她索性把另一條腿也跨過來,都伸在欄杆外。

  現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腳,一雙秀麗的腳,踩在整個上海之上。下面正在進行著舞宴、酒會,音樂仿佛響在耳邊,她站了起來,輕輕地踩著音樂的節拍,在石沿的邊上走了幾步。深淵的誘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輕盈,她覺得心境很久沒有這樣愉快了,天寬地闊,可得個大解脫。

  突然,她緊緊抓住欄杆,害怕地問自己:「大腳丫頭,沒出息的,你在可憐自己嗎?」

  有人從頂樓的樓梯間看見筱月桂在欄杆外面行走,慌張地奔回樓裡,叫起來:「筱老闆跳樓!」

  一群人氣喘吁吁奔了上來,飯店經理跑在頭裡,他慌張地四顧欄杆外,已經空無一人,

  他立即撲到欄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馬路,下面人頭攢動,好像是出事了。鮮紅的夕陽正從樓與樓的空隙,落進整座城市,光影燦燦,這群人看糊塗了。

  再仔細一看,是人們擁在新都飯店門口,想往裡進,看新鮮。

  飯店經理覺得奇怪,問剛才呼救的人是怎麼一回事,那人也說不出個名堂。經理趕快指揮手下人滿處尋找,「看看頂樓筱老闆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間裡沒有人。

  他們心急火燎地尋找,終於在樓下舞廳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經換了一件鑲滿閃閃銀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聳,腰肢細軟,正在朝宴會廳走。

  在大廳裡,許多人圍著她,有中國人也有西方人,穿西服打領結的侍者送來了酒水。她手握一杯香檳,臉上紅撲撲的,神采飛揚,與十多年前走進禮查飯店讓全堂驚豔的筱小姐一樣,臉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昔。那時候她一無所有,除了借錢做的一身旗袍,那時她一路受阻受苦,活得精彩;現在這整個上海都認識她,把她當作神話裡的人物,有錢有勢,才貌雙全。但其實她是一個沒有人能夠來愛的人,心空空曠曠,再沒有火焰騰起,更沒有歸宿。

  就像我看她的手紋時一樣,她這一生裡命運線上多分歧,手紋是會隨著歲月變化的,留不下來的終是留不下來。

  在那個隆重的剪綵宴會上,那些人輪流著與她敬酒,或乾杯。她手下的一群跟班、保鏢,包括三爺等人,遠遠地在宴會廳一角忠心地站立著。侍者端著託盤,裡面是小巧玲瓏的點心,樂隊的音樂突然從舒柔變得熱烈起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敬愛的讀者,你已經不耐煩了。你想知道為什麼我能夠採訪到筱月桂本人,又怎麼會變成她的親密朋友,讓她和我作如此詳談。

  上海依然在,甚至那些建築依然在,到處可以遇到筱月桂那樣的女子!但是物是人非,蕭條異代不同時!人本身是最脆弱的,最容易消失的。我幾次看到筱月桂的影子:有一次在福州路上,行走如燕,輕盈得令人羡慕,她是那種永遠不會變老的女人;有一次在南京路上,她閒散而逍遙,看著櫥窗,思考一番,然後掉頭而去。可不是,現在店裡好東西真是不多,噱頭不少,筱月桂那樣的女子最笑話噱頭,她是講究「實惠」的上海人,不喜歡虛火張致。至於「時尚」?她就是創造時尚的人。

  好了,我現在要終結這本書了,這些人物在1927年春天以後的命運:筱月桂辦成了多少實業;餘其揚究竟會不會跟她相伴終身,哪怕不需正式結婚;常荔荔有沒有去歐洲,成為一個莎學專家?這些事,每個上海人都知道,這些事,已經成為上海歷史的一部分,成為「上海」這個詞內涵的一部分,不需要我來告訴你。

  不過,你依然想要知道我的職業秘密。

  我可以用一些時間機器,超光速隧道,如此之類的手法。可惜,好萊塢電影用得太多,俗了。大手筆能翻俗為新,我不是這種大手筆。主要的問題是我不願弄虛作假:畢竟,我寫的都是真正實在的歷史人物。

  或許你會說:明白了,女詩人本色而已。

  我在上海上大學時的確寫過詩,在校園外的咖啡館,有人看到過我買了一杯咖啡,兩個小時塗了四頁大膽的胡扯。

  柏拉圖三千年前就認定了詩人是最會撒謊的人,上海雖然離柏拉圖說的「理想國」還差一小步路,但是詩人幾乎一個不剩全部被放逐。

  我不會做這種自討苦吃的事,當然不靠想像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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