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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突然她淚如泉湧,餘其揚用嘴唇封住她,不讓她往下說。她掙脫掉他的懷抱,站了起來,仰起頭,神態高傲。她一件一件地脫自己的衣服,他也站了起來,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兩個人互相看著,明白他們是在挑戰和應戰:多少年不敢做的事,他們現在就是要做。

  誰也擋不住,因為他們互相比上了。余其揚看到筱月桂在舉臂脫掉最後的小衫時,手撐在腦後,前胸像塑像一樣挺出,他想像了多少年的乳房飽滿,上面的乳頭武士一般雄赳赳地站立。當她褪掉最後的內衣那一刹那,裸露的肉體像弓弩繃緊,變成一個純粹的色相。

  他比穿衣服時更顯得健壯,身材勻稱,除右胸有一傷疤,周身上下幾乎完美無缺,皮膚被曬得黑了一些。他的頭髮略有點亂,眼睛燃著熱烈的火焰,連喉結都在跳動。他們倆就這麼看著,一動不動,然後她朝他挪近,突然,兩個人就像兩條奔騰的河流一樣,瘋狂地互相卷緊。她抓住他的背,指甲深深地陷進去,而她的手被他捉住,按倒在地上,那些戲裝連同她平日的衣服被扯倒,他們壓倒對方,一會他在上面,馬上就被她翻起壓在下面。兩人誰也不想先進入對方,好像借此來抵消長久的思念。越是這樣,兩人越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這麼渴望烙入對方的身體裡。

  他吻她的臉,她豐滿的乳房,尤其是乳溝間的一顆痣,她輕輕地呻吟起來,她的胯部開始一起一伏,比他直接進入更刺痛她的心。

  但是,她就是不讓他進入,他猜懂她的心思,也不讓她去握他硬挺的陽具。每當她的手一握住它,他就把她的手拿開,他感到他脹痛無比抵著她,在那滾燙潮濕的唇邊上,有意逗弄地在上面滑動。

  她已經感到子宮口裡面在一張一合,甚至開始痙攣,好像已經進入快樂之境,卻還是空空地什麼也揪不住。

  就在這時候,她的身體突然一下猛地吸住了他,層層疊疊地包裹起來,一寸一寸吞納。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因為她的雙腿在掙扎,他就按住她的雙腿,想直探到底,直沖到最深處。她的手激動地抓著他的頭髮,身體還是努力在掙扎,似乎要推他出來,他的身體不答應。

  她吐了一口氣,開始吻他的耳朵,他的眼睛。這時,他們的身體如深海裡的鯨魚,被欲望折磨而腫脹得要命,猛地騰起在半空之中,一個優美的停頓,相互凝視,像凝視一面鏡子裡的自己,那就是自己的另一半!

  突然兩人一起墜入海水之中,沉下去,潛沉到巨岩嶙峋的海底,那所有生物都被這氣勢震住,自動閃開,把一個廣闊的海洋留給他們。當他倆重新冒出水面,就變成兩根彎到互相銜接的曲線,一個欲望升高的螺旋,當他們重新落下海底,落到那火焰中心,仿佛要把整個生命一點不剩地熔化,變成燃燒的液體。

  她的呻吟變為喊叫,身體更加瘋狂地撞擊著他,他一直忍住不喊,只是喘氣,越來越粗重,喉嚨發出一種哽咽,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她的聲音重疊在他的聲音之上,突然她感覺眼前出現一團迷霧,她知道,等待了多年的幻覺又來了:一輛火車正對著她疾馳過來,火車的咆哮聲剛聽到,車頭就已沖到她跟前,她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就正面整個地被撞飛了。她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嘩嘩響,碎成粉末,散落開來。她溫柔地閉著眼睛,幻想這是在戲臺上,多少人看著,並且為他們的圓滿流淚。這麼一想,淚水湧出眼睛,她感覺這個下午的光,燦爛溫暖的光,都調轉角度,全部照射過來。

  陽光一直這麼知心知意地透過窗扉映著她自己的裸身,映著他的裸身,她與他平躺在地上。他翻過身,撐起臉看她。

  她說:「怎麼?從來沒見過女人?從小在妓院裡混大的小龜頭,沒碰過女人?」

  「不是。」他說,「只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怎麼叫做沒見過?」她看著他的臉,好奇地問。

  他說了一句:「在臺上那麼端莊,在床上這麼浪蕩。」看來他心裡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這不就是你們男人要的嗎?」她說。

  「我喜歡。」他說,「其他男人希望女人含蓄一點,連妓女都要會害羞,說這樣男人才喜歡。」

  「你要我就行,其他男人另找害羞女人去!」她說著抱住他,兩人又熱吻起來。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交合了,這整個下午,兩人停了做,做了停,起起伏伏,仿佛要把以前的歲月和以後的歲月那些快樂都一次吞完。

  聽得見外面有人來找筱月桂,被李玉攔在門口。之後,李玉擔心會再有人來敲門,索性取了一條凳子,一個人在那兒剝瓜子。她對前來找筱月桂的人說:「小姐昨晚未睡好,在休息,不然晚上怎麼上臺呢?」

  陽光從木榻移到梳妝鏡那邊,微微有些泛紅。余其揚從筱月桂的懷裡抽出身來,開始穿衣服,「小月桂,我不能經常來。」

  筱月桂的聲音極低:「我明白。」她沒有看他,心裡卻清楚,他把話說得很婉轉: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餘其揚長歎一口氣,說:「都是命。」

  「我明白。」

  「你不怪我?」

  「有這麼個下午,此生足也。」

  「那我走了。」

  筱月桂轉過身,貼著枕頭,嘴裡咬著一縷頭髮絲,聽他穿衣服的聲。房間真靜,那過道已經開始有人聲,還有腳步聲。筱月桂心裡明白,現在可能已經快六點。太陽都沉入黃浦江底了,餘其揚能不走嗎?還等著辦喜事呢!她掉過臉來看他,他已經打上了領帶,俯下身來系皮鞋繩。

  他用手當梳子理理自己的頭髮,然後在那堆衣服裡找到自己的西服套上。

  他朝門口走去,她看著。他會回過頭來嗎?她心裡問自己。他在門口停住步子,那步子在她看來很猶疑擔憂似的,但他馬上擰開彈簧鎖,出去了。她轉過身來平躺著,天花板太高,高得摸不著。

  「你擔心什麼呢,末日還未降臨。不過你去吧,我不會怨你。」筱月桂望著餘暉投射在木榻上的光線,「沒有你,我日子還能過。沒有你,該做的事,我也照樣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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