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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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月桂回到康腦脫路54號,房子裡就亮了兩盞壁燈。她直接上樓。樓梯間的窗臺有盆雲竹,已經長過半窗高了,這樓道的吊燈越看越暗,顏色僵硬,如抹桌布髒髒的,她想得換了。春天時因為潮濕留下的黴點,一稍注意看,就像心上的一處不快的記憶。如果可能不住在這兒,一旦有了足夠的錢,就買個大些亮些的房子,搬進去前,一定得先翻修粉刷得乾乾淨淨。 秀芳已經用屋內的鍋爐管道燒好熱水,她就開始放洗澡水,擰開搪瓷盆上有H的龍頭,心想那個餘其揚這時肯定與六姨太在床上。 她不敢想下去。取了床下的繡花軟底拖鞋,棕黃色的鳥停棲在枝頭,她喜歡一出浴缸就穿上這拖鞋。 她突然發現自己的感情沒有離開過餘其揚,自從重新見到他後,這一年來,腦子裡總時不時鑽出他的身影來。他跟別的女人,無論真戲假戲,她都會在乎,會很長一段時間弄得心裡疼痛。但是她又不能在乎,因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表示,而且兩個人都明白自己的位置,誰也不會跨過一步。他們都是靠洪門老闆吃飯,跨過了一步,恐怕情形更糟。想到這裡,她的煩惱更深。就像她對新黛玉說的一樣,她與他誰也不能賣給誰。 如果這就是難挨的命,一個是桌面一個是桌底,那她就能做到不去看那桌底。 她覺得眼睛濕得可怕,便把更濕的毛巾蓋在臉上,心裡想: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真正愛我,又正是我愛的嗎? 自從這次見過餘其揚後,她對秀芳說:「以後再也別給我提阿其。」 秀芳很壞地笑了,問她:「小姐呀,那廚房窗前的相思鳥要不要放掉?」 「那是黃老闆送來的。」筱月桂說。 「可是阿其提來的呀。想必就是他選的。」 「嗨,你嘴殼子硬!」筱月桂這次真的不高興了,「你真想惹我生氣嗎?」 秀芳很少見到她臉色這麼難看,便一聲不響地收拾東西趕快走開了。 筱月桂放出的眼線也沒有帶來任何確定的消息,但是黃府的人說六姨太帶了私房錢私奔了。黃佩玉已經向巡捕房報案,宣佈脫離關係。直到一個多月後,她終於知道餘其揚一個人回來了。 其間發生的事,她是到多年以後,才從餘其揚那兒聽到的,在這世界上,恐怕就他們倆人知道。餘其揚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息,他那碗飯不容易吃。 長江輪船,夜深人靜,餘其揚擁著妖嬈的六姨太,兩個人在後甲板上浪漫地賞月。六姨太陶醉地依偎在他身上,他俯下身來親吻她,兩人身體長久地貼在一起。他拉著她的手走到船頭,她的手抱著他的脖頸,踮起腳尖不放開他。兩面江岸山峰緩緩推移過去,峭崖從江面直插上暗黑的天空。 甲板暗燈瞎火的,只有探照燈掃過去。余其揚趁六姨太幸福地閉上眼睛的一刻,迅速地從衣袋裡掏出一件布包住的鐵塊,閃手一下,把六姨太打暈。他一手抱著已經倒下的她,一手把鐵塊上原來裝好的繩索套,吊在她頸子上,然後一把就把懷裡的人抱起,直接扔進江裡。 等探照燈掃回來時,他已經轉過身,樣子像在等回艙去做什麼事的戀人。 黑夜裡,那長江黑得油亮,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輪船螺旋槳打起的水花。 即使到後來,筱月桂提起這事時,還是不寒而慄。倒不是因為餘其揚殺人滅口的細緻安排滴水不漏,而是她的戲都靠多難又纏綿的愛煽情。餘其揚的做法,讓她感覺到在舞臺上淚水漣漣,是在濕潤磨刀石。從那個時候起,她就覺得演言情戲太難了,能不演就不演。不過她體諒他,其實有沒有感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有感情,要他殺,他還得殺。 餘其揚回上海後,她心裡忐忑不安,總覺得他會在戲園出現。她罵自己的感覺沒有道理:她已有一段日子沒有見到他。不過她照常上午九、十點醒來,梳洗完畢,未換睡衣,第一個動作就是下樓,去把廚房窗前的相思鳥籠提到花園,給它們換清水加食品。之後她坐在那兒喝完一杯牛奶,吃四隻生煎小籠包,一邊看報一邊笑。因為報上說她早上喜歡喝咖啡,一時頂尖級的時髦太太們開始仿效喝這種「外國苦藥」。吃完早飯,她便回到樓上,換上衣服,看兩個小時外國小說,這才去戲園,等劉驥來給她講課。 第十二章 這天中午,李玉把一位五六十歲的中醫請進房。筱月桂下樓來,中醫給她把脈診斷,確認她沒有懷孕,月經不正常是焦慮過分。連續兩年演戲排戲,沒有斷過,太投入,夜裡就多夢;休息不足,陰陽失調虛炎上升。「吃幾副藥就會好。」 筱月桂怪自己沉不住氣。如果她能懷上黃佩玉的孩子,才是奇談! 送走醫生後,她坐在花園看籠子裡的相思鳥,「秀芳回來,我們就去戲場。告訴她再上一趟街抓藥。」 「晚上我有點事。」李玉說。 筱月桂記得李玉有一門遠親在上海,要請她去吃飯,「你若是安排不過來,我一人去戲場。」筱月桂說。 「小姐,我們等一會兒一道走。沒事。」 余其揚一身白西服坐在包廂裡看《少奶奶的扇子》,如癡如醉。筱月桂猛地發現他坐在那兒,心裡一驚,拿著檀香扇在台上空走了一圈。 筱月桂想起,在餘其揚走掉之前,他就很少來,回到上海後,更是一直沒有露面。她雖然不知道他如何執行黃佩玉佈置的任務,但知道他肯定已經完成了任務,現在可能領了賞,一副好心情來看她的戲!這讓她心裡亂糟糟的,不能集中心思,竟然瘋傻傻地走著忘了戲! 看到後臺的李玉焦急地望著她,她馬上回過神,成了少奶奶,對惡少說,要與他私奔。惡少裝著很高興,等少奶奶轉過身去,卻並不十分情願,看來玩玩這少奶奶的人還不少。 少奶奶回到後臺,變回筱月桂,李玉端來一碗清茶給她。 她叫添口紅,化妝師趕快給她添上。 她明白自己完全不是以前那個人了,就像她不如以前那麼牽腸掛肚地對待餘其揚一樣,這段時間,她想明白了好多事。 臺上,那丈夫的相好——交際花找來,惡少招待。 她回到舞臺上,成了少奶奶,與交際花對唱,兩人各懷心思。最後交際花捨己為人,傷心地離開這個城市,讓少奶奶回到她的丈夫身邊去。 潮水般的掌聲中,筱月桂在臺上謝幕。她朝餘其揚那個包廂望去,那兒已經沒有他。她有些失望,餘其揚有些像戲裡的惡少,說走就走。女人就是這麼怪,她想自己也脫不了這個說不清楚的怪圈。行了行了,好不容易已經不再想這個餘其揚了,今天差點被他弄砸了戲,這是筱月桂從未做過的事。戲迷看得起她,她也要對得起戲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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