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筱月桂讓娘舅帶她去村裡祠堂。祠堂聚滿了家族裡的男人,看守把追的人全部攔在祠門外。滿祠堂的男人,不用說是特地聚起來等筱月桂的,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族長說話了:「陳家祠堂,本不容女流。但是月桂小姐是女中豪傑,名滿大上海,為本鄉造福,陳族全體感謝。」

  男人都向筱月桂抱拳行禮,筱月桂也不說什麼答詞,只是向插著祖宗牌位的香案跪下,三磕頭,然後站起來,在認捐簿上寫下:「白銀五百兩助建本鎮小學。」

  全堂轟然,一個個都在說:「五百兩,五百兩呐!」連門衛也被這個大數字弄得一時走了神,攔在外面伸長脖子看的小姑娘們趁機擠開他們,尖聲歡呼著叫喚著沖了進來。

  黃佩玉除了去法租界工部局,每天都盡可能上老順茶樓為他專設的套間,多則兩小時,少則半小時,名是喝茶,處理上海灘洪門事務,但大多數時間是用來賭博。

  那後廳的辦公室面對竹林,不像他自己家裡,人多嘴雜,女人的嘮叨叫他受不了。說到底他還是讀書人出身,喜歡在這兒畫畫寫寫字,順便處理各路人的難題。鴉片買賣,賭場鬧事,妓院綁票,珠寶被盜,殺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點。

  但是老順茶樓後屋最大的生意,是賭局。這裡實際上是上海最大的賭場,只是不對外公開,要申請,要有人介紹,成為會員才能加入。賭法中西齊上:麻將牌九,吃角子老虎。輪盤賭台聚眾喧嘩,二十一點輸贏立見,最為熱門。

  有大賭客來時,常常黃佩玉親自做莊家,才壓得住陣,讓人輸了也認輸。這個大賭場是黃佩玉最大的收入來源。

  黃佩玉坐莊聚賭時,餘其揚總是在他身後站立,身份是保鏢。關鍵時刻,他會做一些暗示,只用眼神,不做動作。

  筱月桂從川沙回來,就在床上躺了兩天,渾身無力,也未發燒,就是吃不下飯,夜裡也睡不好。黃佩玉要找醫生來看,她不讓。

  「你回趟川沙,就累成這樣了,要不我就帶你去老順茶樓坐坐。」他坐在榻床上,用煙斗抽著雪茄,煙灰缸就放在窗臺上。

  「等我好些了,我就陪你在那兒看那些大賭王怎麼一擲千金。」她說。

  「還是看我怎麼一贏千金吧!沒有大把贏錢的機會,誰會甘心輸錢?」

  「當然當然,你最明白。」她說。

  黃佩玉如遇到知己,罵起來:「那些人都不是這樣說,說我是用別人的本錢豪賭。」

  「小人之心,黃爺聽都不用聽。」

  「你說得也是。」黃佩玉說,「青幫還和我對著幹,大事不多,小事不斷。什麼『青紅不分家』,這完全是局外人有意一鍋端!」

  筱月桂聽得起了身,她看見黃佩玉的手一抬,一個好看的姿勢。他倚窗站著,聲音平緩下來,他說,洪門嘛,多少年來反清複明宗旨始終未改變,白刃起事此起彼伏,臥屍遍野不改其志。青幫喜歡和權勢弄在一起,李鴻章設招商局海運漕糧後,青幫失了基地,正巧上海洪門尚未東山再起,所以呢,青幫乘機進據。

  「『青紅不分家』,其實不過是江湖上互說好聽話罷了!」筱月桂說。

  「你一向是明白人。現在洪門在我手裡,權勢的事情有了錢,也什麼都好解決。」黃佩玉滅掉煙頭,抬腳就走了。

  三天后的中午,筱月桂乘一輛馬車到西施餐館門前,很巧,新黛玉的馬車也到了,兩人都挺守時。她臉色好多了,學當年式樣,梳了一條辮子,紅絲線紮著辮根。新黛玉還是打扮得濃妝豔抹的,披了根流蘇片片的絲巾。

  兩人坐下來後,新黛玉取一個盒子遞過來,「你今天生日,我沒什麼給你的,就這件東西。」

  「難怪你說要見面。」筱月桂笑了。她打開盒子,是一隻玉鐲,常爺送她的禮物。她不敢相信,眼睛立即濕潤了,緩慢地把玉鐲戴在右手腕上,「姆媽,真是太意想不到了,你有這份心!」

  新黛玉說:「你當年硬塞給我,現在我借花獻佛。」

  兩人都有些傷感,好似掩飾住什麼。兩人叫來侍者,對著菜單,點了這家餐館的特色菜:蔥花雞和豆腐乾拌油炸花生米,要了一壺紹興黃酒,說是要慶祝慶祝。

  「戲子不可能唱到老,早晚你還是得嫁人。」新黛玉叨起了一根香煙說,「來吧,抽一根,這紙煙方便。」

  「我不想嫁人。」筱月桂接住煙,拿起洋火柴,給自己點上,不過她哪怕陪新黛玉抽煙,也只是裝樣吸進去,「我不想屬￿哪個男人。再說,你不也是自己一個人過了一輩子嗎?」

  「你別學我。」新黛玉說完,把筱月桂周身打量一下,「每次見到你,都覺得你真是比我有出息得多,什麼都能弄出個新名堂。」

  「求生不易啊,我閑下來請老師上課,還要學幾句洋文。沒辦法,我得靠自己。好在現在我與戲院談成分紅,這還是從你那兒學來的生意經,我不能像傻子一樣,給我餉銀就算了,現在戲院靠我大賺。」

  「幸好你不是我的頭牌姑娘,否則我還得與你分紅了?」

  「姆媽見笑了。我得要這份該是我的錢,我手下養了這麼多人,誰人沒有三災兩痛的,誰家紅白喜事,我也得表示表示。暫時這日子還過得下去,那個黃佩玉答應的會給,但是別想多得到他一錢銀子。」

  「女人嘛,能有這樣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撐腰,就是萬萬大幸了,其他什麼都得認命,強求反而添煩惱。拿我來說吧,我是開書寓的鴇母,」新黛玉把話繞回來,「我想嫁的人不會娶我,我不想嫁的人,何必自找活受罪?婚姻這樁事,十幾年前,我就死了心,知命。」

  「這話該輪到我來說。」筱月桂說。

  落在她倆桌子上的光線漸漸轉暗,天上堆了烏雲,時間過去得匆促。兩人的傷感都添了些無可奈何,但沒有分手之意,筷子夾吃碟子裡的花生米。就在這時,新黛玉看見餘其揚跟著一個女人走進來,侍者領著,往樓上走。她給筱月桂遞眼色,筱月桂一回頭也看見了,那女人不是十分漂亮,臉上有點小雀斑,但很富態,看來是個有錢女人。

  新黛玉說:「我叫阿其上這兒來吃吧,你看我倆都沒有吃這只小公雞,請他來幫點忙總還是可以麼!」

  「我第一次發現姆媽還挺能開玩笑的。」

  「這阿其以前很喜歡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