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那個軍官乾笑了,一連串乾笑換成大笑。走到加里身邊,聲音很兇狠地響起來:「不是暗語?兄妹?還需你們互相同意這個說法?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東州輪沉沒了。兩千四百人,只有兩百人被救,其餘人全部淹死。無線電消息,是在長江口外的東海海面上,離這裡有三百海哩。什麼海流能把你們沖過來三百海哩?你們怎麼能過來?老實坦白,少編故事胡說八道。」

  「我說的全是實話。」加里說,「我們不參與政治,我們是窮苦手藝人。」

  那個軍官說:「行了,沒時間跟你胡扯你不像手藝人,你的姘頭也不像手藝人。」

  「我可以變魔術給你看。她可以玩雜耍給你看,你就明白我們真是手藝人。」

  那個軍官厭煩地說,「你把這裡當成上海大世界?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加里說了句什麼,使那個軍官暴跳如雷。「把他雙手綁起來!」

  又是加里的聲音,好像在謝那個軍官。

  「帶下去吧!」

  過了一陣,好像有人在問:「女的要不要審?」

  當頭的說:「來不及了,先發報請示:發現男女各一名,從海上渡過來,嫌疑:間諜。就地解決還是押送?」

  好一陣嘀嘀嘟嘟發報聲之後,一串腳步急急地奔來奔去,甚至有人在怒火沖天的訓斥。

  不,我們不是間諜!蘭胡兒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驚叫起來,拼命拍打房子的鐵皮。她用腳踢,腳趾踢出血來,但她不覺得痛,又用拳頭,用膝蓋打鐵皮板壁。但是沒有人理她,哪怕她把鐵皮屋撞得山響。

  「加里,加里,你能逃,對嗎?為了我你什麼都能,把你的本事拿出來逃呀!快逃呀!」她使出力氣喊:「我們不是兄妹!我們不是十八年前河南出生的一對龍鳳雙胞胎!我對天發過誓,我和你不是兄妹!不然我們不會從沉船下逃生!加里,加里,你一定要逃掉!不管我們做了什麼事,老天最後都會原諒我們,我們不能分開。我們必得生生死死在一起。我們才剛開始有機會愛,我們愛得天動地驚,天下男女醋酸酸!」

  有槍響,很輕,很悶,似乎子彈從她自己的頭頂髮絲穿過。難道他們在殺加里?蘭胡兒蹲酸痛了腿,她換了一個姿勢,把耳朵貼在門縫處:槍聲鞭炮似的炸響,有人在焦急地亂罵,那槍聲散散亂亂,可能是加里逃脫了!可能是他們在追擊,但加里太靈敏,不會被他們打中,加里是一個異人,她蘭胡兒是一個怪人。

  槍聲果然停了,加里肯定在島上什麼地方躲起來。

  她精疲力竭地癱在地上,槍膛上子彈的聲音,門突然一下子打開,一片刺眼的白光。她感到子彈穿過胸口的可怕。她倒了下去,但立即跳起來。

  不對,我還有知覺,我有知覺,她想。我的胸口還是熱的,我的心還在跳,我沒有死!

  只要我沒有死,他就沒有死。我們有約定,生死同命。

  她用頭狠狠地撞鐵皮,叫道:「他不會死,因為我還活著。」

  剛才那一幕是幻覺還是現實,她一時難辨真假。這時她清晰地聽見有個士兵用槍柄捶打鐵屋子,這鐵棚像一面鑼那樣轟嗚,她把喊聲吞下肚,心裡明白似鏡:

  「蘭胡兒活生生,加里也就活生生!加里上天入地,蘭胡兒也上天入地!」

  她靜下來,看到鐵棚下面基礎是沙子,她知道機會就在這裡。最多等到晚上,就能出得去,就能找到加里,他們就又能從地獄再逃到天堂。天堂不遠,就在加里身上。

  這個世界突然安靜了,靜得連海浪連海風的聲音也沒有了。老天爺也聽到了。天也立即凋謝了耀眼的光芒,進入黑夜。

  天一黑,蘭胡兒就不停地用手挖沙子,她不能停下來,手指都紅腫出血,還在挖。她嘴裡輕聲念著鳳眼蓮微甘菊紫金草,還有麥麥冬地斬頭天芥菜和鐵釣竿,你現出了我才看得見,你消失,我雀目夜盲,香散氣分。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終於挖出一個小洞。她往地下一鑽,想爬出去。不成,她的衣服掛住鐵棚邊上。又鑽,還是一樣,衣服牽掛在鐵皮邊。

  她仰頭伸出,眼能瞅見些許天光,再試試,她還是爬不出去,也不可能再挖大一些洞,因為洞兩邊全是打進地底的鐵柱。

  她看到遠處有士兵守在營地站崗,手裡端著槍。

  蘭胡兒退回禁閉棚,長喘一口氣,坐在地上,急得團團轉。已經一個白天一個夜晚了,馬上就該是淩晨時分。加里啊不要急,我必須見到你,必須活著見到你。

  她看著自己血跡斑斑的手指,心一橫,索性把衣服脫了,再從洞口往外鑽。她重新鑽那個小洞,蹩足氣,一用勁頭,果然肩膀出到鐵棚外,接著汗濕的身子也滑出來,剛一冒頭,頭髮上掛上枝藤,扯著她痛得差點叫出了聲,但是她出來了。腳一鉤,也把自己的衣服帶出來了。

  蘭胡兒迅速地套上衣服,貓下身子,在樹林中穿越。她的動作再輕,也驚飛了一群白鳥,一棵百年老樹旁有鬆開的繩子,那繩子沒有腐爛,像是才被人扔掉的。不敢走小道,就用手分開樹枝,她本能地朝海邊跑去。

  方向沒錯,正是太陽冒著泡升出海水之際,天邊海面開始拋出幾道道豔光。樹叢少了,蘭胡兒速度加快,竟然沒看清崖岸,一腳踩空跌了下去。

  她魂飛魄散,過了一會兒張眼看:原來自己躺在沙灘上。一身都是沙粒。她爬起來,繼續往前飛跑,沿著沙灘尋找。

  海灘正在漲潮,水平平地泛上來。蘭胡兒赤腳在水裡跑,沿著沙灘奔尋加里。水漸漸深了,深到膝蓋,漫到她的腰。已經沒法在水裡行走,她開始游泳,可是沒方向,只感到海灘越來越遠,她說不出是害怕還是猶豫,水波暖暖地打在她的身上。

  但是整個海面上看不到加里的影子,這時蘭胡兒才真正著急,恐懼起來。難道你沒能逃掉,已被他們槍殺了?她遊著,眼睛尋找他的身影,哪怕找到是他的屍體也好,可是海面上一個飄流物也沒有。她嗆了一口鹹澀澀的水,趕快吐出來。

  她和加里在一起就絕不失手!他們倆都不會失手!踢碗不跌,秋千不散,開槍不傷,跳車不落,多少災難禍殃,數芝麻點點數過來,遇多少大難苦事,熬熬煞煞穿過來。這一回如何能逃出生口,偌大世界,在哪裡可安放下他倆?這一片海水盡頭,陰霾迷茫荒誕。「此輩子還剛開頭,加里呀加里,我們還未活夠啊!」

  蘭胡兒焦急地沿著海平面看過去,一望平展展,她哭得淚流滿面,身子在海水中往下落。你不在這世界,我才能放開這世界。

  身子快落到底時,幾乎停止呼吸時,她想最後看一眼這世界,雙腳一蹬,身體竭力往上一躍,雙手劃開水波,頭露出來。她看到一艘小帆船從海水上飄駛過來,天上烏雲翻滾,加里在上面一手掌舵一手扯帆,帆鼓鼓地,飛快地駛向她這邊。

  蘭胡兒甩了甩一臉的水滴,停止了驚奇,這本就是她心裡門洞清滴水淨的事:加里就是會來的。

  她突然想起來,這不就是所羅門秘術第三套嗎?加里早就說過。當時,他倆從上海火車北站出來時,加里俯在她耳邊,對她說過他這一陣子天天在苦練,但還沒有機會演出餘下兩套。

  她寬心地笑了。

  「那麼秘術第二套呢?」當時她問。

  「等我們倆真正在一起了,自然會露一手給你。」加里眼睛看著前方的馬路,只是把她的手一把握緊,那痛紮心透穿肺的滋味讓她歡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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