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我找唐老闆去!」蘭胡兒對他們說。

  張天師還沒有來得及拉住,蘭胡兒就從臺上跳下去,飛奔起來。樓梯三級一躍,還沒奔到經理辦公室門口,就焦急地喊起來:「唐老闆,唐老闆,燕飛飛出事了。」

  唐老闆在裡面,突然聽到走廊裡喊聲,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正在接一個電話,只好對電話裡含糊地說,「一會兒再打,這兒有點事。」擱了電話,他卻在椅子裡不動,取了一根三五牌香煙。

  他包了個新情婦的事,儘量不想聲張。紙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會弄到家裡那三房太太知道。他並不怕,吃醋的小女人們的羅囉嗦嗦,不過幾天叨絮煩心而已。只要他真要這個外室,把話點明了,那幾個女人也不見得鬧死鬧活。可是他並不想好事剛成,弄得盡人皆知。

  現在竟然在他辦公室外,一個女戲子在亂叫亂嚷,沒了體統。

  張天師追上蘭胡兒,把她狠狠往後一拽,自己大踏步走進去。門口的保鏢很粗魯地擋住他,「你有什麼事?」

  「我有急事找唐老闆。」張天師說。

  「唐老闆在見要人,」保鏢說,「此刻沒時間見你。」

  「真是十萬火急的急事!麻煩你通融一下!」

  「你在這裡等,」保鏢說,「我進去看唐老闆能不能見你?」張天師剛想動,另一個保鏢走了上來擋住他。過了一陣子,唐老闆自己走了出來,笑眯眯地對張天師說:「張班主有事?」

  「燕飛飛剛才表演時受傷了。」張天師說。

  唐老闆皺皺眉,扶了一下眼鏡架,「受傷了?」其實他今天倒是不讓燕飛飛上臺,燕飛飛說今天是最後一次,他放走她時還很不高興。他不由得問了一句:「傷在哪裡?」

  「膝蓋碎了,」緊跟在後面的蘭胡兒說:「得立馬上到醫院治,不然――」

  張天師打斷她:「唐老闆,進醫院治,需要錢。」

  「當然,當然,」唐老闆那關切的語氣沒了,他抽了一口煙,「不過,你已經領走了這個月的分成。」

  蘭胡兒一下子臉都漲紅了,她控制不住地喊起來:「唐老闆你――」

  張天師馬上把她的話搶斷:「是的,是的,可是眼下節骨眼裡只能把人送進醫院。唐老闆開恩!」

  唐老闆狠狠地盯了他們一眼,「哪天你的雜耍做到場子客滿,我就借一個月的份錢給你。」

  「此話當真?」張天師說。

  唐老闆點點頭,他從精緻的西裝袋裡掏出皮包,說:「這一百元,拿去,女優受傷,當經理的理應同情,下個月扣還。」

  張天師雙手接過唐老闆給的錢,微微躬身,趕快把蘭胡兒拉了出去,到了走廊上,張天師粗暴地把蘭胡兒一推,她的頭當即重重地撞到牆上。張天師說:「滿世界都啞了,也輪不到你說話!」

  蘭胡兒把今天整件事砸黃了,她還不知自己錯在哪裡。本來事情可以朝另一個方向去的,可是現在已經一地碎片拾不起來。

  蘭胡兒摸著後腦勺的腫塊,雙眼冒火星:「哎呀,我饒不了――!」她喊道,也不管唐老闆會不會聽到。

  「你懂個屁!吃奶不成,吃屎也沒份!」張天師氣得大吼一聲,看都不看蘭胡兒一臉憤怒,大步就奔下樓梯。

  蘭胡兒看著師父沒影了,她站在那兒,還沒有回過神來,唐老闆的保鏢走出來,倒是好聲好氣地說:「走吧,還在這裡幹什麼?」

  蘭胡兒抬起頭:「想篩糠過河?」

  保鏢不理睬,只當沒聽見她的狠話,不耐煩地推她離開。蘭胡兒伸手拉著門把手,一字一音鐵板打釘地說:「天下沒有那麼容易打整的事!」

  唐老闆聽到了,不可能聽不到,他心裡也在為這事惱怒,辦公室裡還有其他人――兩個找他談事的顧客,唐老闆不能在手下人跟前失這個臉面,在外人前更不想落話柄,但是與一個小姑娘糾纏吵架似乎更shi身份。他不說話,只是揮揮手,另一個保鏢趕快出來把蘭胡兒轟走。唐老闆當初就明白,這個女孩惹不得,完全沒應有的本分,碰了會引火燒身。

  「好了,走吧!」保鏢們連推帶拉把蘭胡兒弄走,扳掉她的手,推得猛了,蘭胡兒一個踉蹌跌在地上。

  她爬起來,吼出一句話撂給唐老闆,管他聽懂沒有:「沒有縫的螺螄殼?砸著瞧!」

  燕飛飛住在醫院三天,非但唐老闆自己一次也沒有來過,連派手下人來問一聲的事也沒有。他好像乾脆沒有到大世界來辦公。這個唐老闆算盤一門兒清:有殘廢的些微可能性,就足以讓他忘掉這個女人。

  這個遊戲對唐老闆來說早就結束了,在聽到燕飛飛受傷時就結束了,給錢不是什麼要緊事,付錢就等於承認他應當對這個小姑娘負一些責任,讓他不打自招?天下無此事!

  一想到這裡,他心裡殘存著的對燕飛飛肉體的欲望,幾夜狂歡快感剩下的餘漬全都煙消雲散了。他沒必要養一個殘廢人,熟透的水蜜桃已經砸爛,趁家裡那幾個女人尚不知詳情,脫身是上天給他的機會。這些窮酸下三濫的玩把戲人,人窮志也短,一旦拿住他的把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在上海灘以後怎麼風光?

  蘭胡兒到這時才醒過神來,師父為何對她大發脾氣,她的仗義執言反而害了燕飛飛,沒了個回繞餘地。或許可從姓唐的那兒借到「堵嘴」錢。人連豬都不如,這世道橫著。看到燕飛飛臉色蒼白痛苦地躺在床上,蘭胡兒後悔莫及。

  蘇姨是對的,燕飛飛如果進了唐府,做了姨太太,情況就不一樣了。蘭胡兒在燕飛飛受傷的幾天裡,一下子長大了,以前只恨燕飛飛一心要離開他們那個家,一個人高飛,現在那份氣全煙消雲散了。

  燕飛飛右腿照了X片打了石膏,醫生說那條腿髕骨碎裂太重,起碼得三個月才能拆石膏,之後才能設法正骨。

  燕飛飛一直閉口不言,點頭或搖頭。這天上午,她開口了,只有三個字:「我得走!」醫生來了對醫生說,護士來說對護士說,吵著要離開醫院。天師班現在無法留下一個人來照顧她,蘇姨也沒來,餘下的人要演全天場子的戲,已經夠難的。三天三夜沒有看到唐老闆,燕飛飛心裡就完全明白了。

  醫生說這傷很重,應該留在醫院治療。她說上海住不起醫院的人多的是。捱不過燕飛飛,大崗和小山夜裡把她背回打浦橋的房子。

  大崗背著燕飛飛上樓,樓梯吱吱喳喳地響,他把她放在木床上。

  蘇姨在樓下洗一大盆衣服。看到這個剛心高氣昂離開的女孩子,沒多久就這樣狼狽地回到這個破屋子來,蘇姨拿著木捶子敲打著髒衣服,水濺起來到臉上,她也沒停。閣樓上的燕飛飛把頭埋在枕頭中,放聲大哭。

  大崗看著,搓著雙手,不知該怎麼辦。「水,我給――給你端――水。」

  「你走,走開。」燕飛飛頭也不抬。「我不要你可憐我。」

  大崗沒法,只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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