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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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他說下去,所羅門就用草紙把他的鼻孔捂住,「你看看,你真是個混帳王子。你早晚會把父王我氣死。」 加里低頭一看,他的膝蓋和上衣都沾有鼻血,一下臉色蒼白。 聽到所羅門的驚叫,蘭胡兒和燕飛飛沖了過來,看到加里被自己手裡的紙擦得滿臉血污,蘭胡兒驚得腳底發涼,帶著哭腔說:「這,這可喜朝了天?」她緊抓他的手。 加里甩開她的手,滿嘴是血腥味,扶著牆踉踉蹌蹌去廁所,想去洗一洗,蘭胡兒緊跟著他。他一手堵住自己的鼻孔,一手指著「男」字,但她不管,反而在他前面走進廁所。這個地方一股男人尿臊臭,她不在乎有人在裡面,擰開龍頭放水,就要給他洗。 他說,「不礙事的,已停了。」 她用手絹抹去他臉上的水滴說,「你常常流血嗎?」 「以前練魔術時被木板撞過一下,出過鼻血。這次卻是沒有由來。」 蘭胡兒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自己鬧出來的,她不該在他跟他打招呼時故意冷淡,擺架子。「加里,都是我不識堇菜花好心,讓你氣血上沖頂,我向你九叩頭行大禮賠罪!」她向他抱拳作揖,一臉認真,手指頭頂又跺腳:「上摘燈下入地,都應你。」 外面的場子已經開始打鑼敲鼓,小山正在場子門口,殷勤邀看客進場。大世界從這一周開始興籌碼,看客進門時買籌,進一場看就交一籌,多了可退還票房。各戲場開始自己拉客。 蘭胡兒把加里衣服上的血跡揩乾淨。她拍拍加里的臉,說:「俊俊的王子殿下呀,以後我們不鬧了,姐姐向你鄭重保證。」 「你怎麼成了我姐姐?」加里惱怒地說。 「我十六,你十五,是你姐姐天經地義?」 「我已經十八歲!」 「你那個――那個父王早就說你十八歲繼王位!」蘭胡兒笑出了聲。突然她對自己說,「不對」,她感覺到是什麼不對了。 剛才坐在那裡化妝,她也突然感到噁心,胃裡翻上來一股酸水,她還在跟燕飛飛說:「聽說女人家懷上小娃娃,就會天天想吃酸梅子?」燕飛飛笑話她,說沒碰過男人,怎麼懷小孩子。 但是這會兒她明白了,她什麼人都不在乎,任性慣了,哪怕知道會惱著張天師,也要硬著頭皮頂撞幾下。她把自己卷起來的袖子放下來,扯平。蘭胡兒對自己說,好個蘭胡兒,你記清了,對別人能由著性子,對加里卻逞不了強,否則假的誤會也會成真,真的誤會來了,兩人心一岔,就會有禍事發生。這種突然降臨的災難,已來了幾次,那次她從刀子尖跌到臺上,就瞎眼了好幾個月。 蘭胡兒沒法對加里說破,這事要他自己明白過來。她皺著眉頭說: 「你十八,我就也是十八。」 「這是哪家道理?」 「不為什麼,就為這個是蘭胡兒說的。」 加里不再問下去,蘭胡兒說話一直神神秘秘,不好尋根問底。兩天前她還在抱怨,說張天師和蘇姨都講,她只有十五歲,脫不掉女孩子氣。她手沾點水,把加里弄亂的頭髮理一理,加里很樂意她弄他的頭髮,「我把留聲機帶來給你了。」 她說:「多謝弟弟大人。」 加里還想說什麼,已有人進來,要用廁,他急急忙忙推著蘭胡兒走出去。他擰開水龍頭,水聲嘩嘩,腦子裡全是蘭胡兒的模樣,嘴裡全是苦瓜黃連,慢慢地,舌頭由苦變出滋滋甜味,與以前任何時候都不一樣的快樂。他走出廁所,與蘭胡兒的目光對上了,他們開始有點明白對方,他慢慢轉身走過她,心怦怦亂跳,聽得清清楚楚。 第一場是大崗的戲,他在臺上走了一圈,把兩杆長矛掄得溜轉生風,伸手一擲,長矛直插進邊板,杆子抖得嗡嗡響。然後他把長矛拔出來,倒豎在地上,一伸頭,喉嚨卡上去,竟然沒有把喉嚨刺出血來。 張天師叫大崗卷起褲腿,跪在一塊釘板上,再把一塊大紅磚放在大崗的頭頂上,手裡提起一把大鐵錘,比試了半天。觀眾屏住了呼吸,看來一錘下去,定會把紅磚連大崗的腦袋一道砸碎。張天師比比弄弄,朝手掌心吐口水,喝叫著運氣。台下覺得不耐煩了,張天師才舉起大錘子狠命一下,紅磚打碎成粉末,大崗猛地跳起,膝頭只有幾個紅點,頭上是碎磚末,腦袋卻沒碎,膝蓋上也沒流血。 這個掄鐵錘的事,張天師不敢叫大崗做,也不能叫小山做,只有他自己手裡有准數。哪怕大崗父母當年的「死不償命」賣身契,一條命捏在手裡,哪能當兒戲? 台下的掌聲稀稀落落,這是傳統街頭賣藝項目,上海人見多識廣,哪怕賣命也覺得不稀罕,他們喜歡新奇的美妙玩意,一天一個樣式,誰能想出新花樣誰就能大受歡迎。張天師心裡罵個不已,臉上卻是絲毫不露。 演出完,幾個人收拾道具,蘭胡兒對大崗耳語,大崗抱起留聲機,準備走。 張天師說:「算了,就放在這場子後臺。」 那個打浦橋窮家哪能有音樂,鄰居會看稀罕,圍上來半天不散。其實那樣,又怕什麼?他明白自己是老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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