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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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師奔跳下樓去,那掀翻整幢房子的架勢,使蘭胡兒一下站了起來,她摸著走下樓梯。廚房裡只有蘇姨坐在那裡折疊晾乾的衣服。兩分鐘後張天師進房門來,頹然坐下。勝利了,中國人勝利了,他們卻沒有勝利――明天的飯錢都不知道到哪裡賺。 攤開在面前的是一條傷心之路:他們是街頭賣藝弄幾個小錢的江湖末流,說不好哪天更淪落,連珂賽特這條狗也養不活。 蘭胡兒聽著街上鑼鼓喧天,說,「我不呆家,盲女能唱街,我眼瞎了還能演柔骨。」她給狗拴上繩子,叫珂賽特帶著上街,這樣她也能幫著賺幾個小錢。珂賽特歡快地叫起來,往門前走去,真的領著蘭胡兒往街上走。 張天師盯著蘭胡兒的背影,半晌才說,「蘭胡兒是對的!天無絕人之路,就算沒進過大世界,天師班多少年了不也擺地攤糊上嘴?」他招呼天師班的人跟上蘭胡兒。 街上有吹鼓手在擊打著節奏強烈的曲子。他們興高采烈地歡笑著。暗淡的天色下,珂賽特走遠幾步,必回過來嗅蘭胡兒腿,她跟著狗走著。從受傷砸場後,這是她第一次走出弄堂來。 加里呀加里,你這混沌小子,斷夢勞魂成了過去。我和珂賽特上街賣藝,月亮出,太陽現,我們全得活下去。該什麼命就什麼命。瘸子有瘸子的討飯經,瞎子有瞎子的賤活路,賣藝人認准草台命,玉皇大帝也無奈何。 珂賽特站住了,磨蹭蘭胡兒的腿,提醒她停下來。 四周嘈雜的歡呼,有樂隊奏節奏明快的曲子。蘭胡兒聽著,一隻熟悉的大手這時握住她的手臂,她被牽到一個地方,能感覺到空氣中有火藥味,鞭炮剛炸響過。那手鬆開了,她走著圓圈,腳步往外移開。「撲」地一下,她倒翻過來,做成一個穩穩的翻天庭。她說: 「小山你先上來吧。」 看客的聲音,在議論她的樣子,也有人說,看看瞎子能做什麼?也聽到銅錢落地的叮噹聲,她心明透亮啥時該加火候。纖細的身軀像在顫抖,頭髮零亂點,臉憔悴憂傷了些,技藝一厘一毫卻不差。大崗要上來時,先摸摸她的臉,像是可憐她,猶豫著。 但是她只說:「別憂事,上吧。」 哪怕一個天庭撐不住,氣絕命斃,也不能皺眉。就是身上站上兩百斤,也得笑。 正月裡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掛彩燈 聽一曲喜鵲報信來 小娘子急等著嫁出門 是燕飛飛站在圈內怯生生地唱時髦小曲,她擺動的兩隻手,撩起輕巧莫名的風。荒唐情歌漂浮在遠遠近近歡慶聲中,幾乎被吞沒,但是蘭胡兒聽到了,她哪怕被人踩著,笑得也比先前更甜。慶祝勝利的人看了心裡舒坦,多丟了幾文錢。 第二部 第一章 沒人敢說一聲肚子餓,已有好幾個月,每個人都清水寡腸餓慘了,連慶祝勝利的遊行都跟不了幾條街。 這天張天師回來,臉上忽然去掉了菜青色的黴氣,連聲音都沾上外邊人人都有的洋洋喜色:「珂賽特,去告訴蘇姨,我今天去大世界了,去問問還有回去的希望不?」 他脫掉外衣,坐在桌前。 蘭胡兒的頭髮長了,跟受傷前一樣,正站在床邊摸著折衣服,聽見樓下小山在說,「那裡又興旺起來,好些舊班子回來,在走廊裡排隊等著老闆見。唉,知道嗎,我看到誰了?那個加里王子,還有那個猶太人,真巧!」 這一切好不對勁,蘭胡兒突然站不起來,她扶著床沿坐在樓板上。 燕飛飛說,「沒看花眼?」 小山說,「哪會,雖然他個頭冒出一根筷子長,變黑了,打街上對面走,很難認出來。」 蘇姨也在問張天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張天師說,「我和所羅門都去找二先生。經理室裡二先生不在了,現在坐那把交椅的,居然是二先生往日的副手唐生!就是那個喜歡穿長衫,見了二先生就畢恭畢敬打火點煙的傢伙。」 「二先生怎麼不在了?」 幾個徒弟七嘴八舌插嘴,看來他們早就知道些情況: 「聽說是偷了不少錢,青幫大先生把他做廢掉了,四肢不能動,口也不能開。」 「不對,聽說是和大先生頂杠,為跟日本人的什麼事。」 「說是那個唐生下的手,一把就把頭頸骨給捏折了。」 張天師說:「小孩子不要聽到風就是雨,不關你們的事,少說話不會把你賣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 蘭胡兒趴在樓板上,朝漏縫裡看,三個人影模模糊糊。她叫了起來:「哎呀,師父頭髮怎白似蘿蔔?」 她一下子明白自己能看見了,嚇得不敢相信,趕緊捂住自己的眼睛,從指縫裡看:地板上好幾圈頭髮絲,床前是黑布鞋。她一下子癱坐在地板上,哭出聲音來。 燕飛飛走上樓梯,看見蘭胡兒在地板上坐著,臉埋在自己的雙腿上。趕緊拉起她來看,「哎呀,哭什麼?」 蘭胡埋下頭,燕飛飛不管,拉著她的手回到她倆的床,蘭胡兒還是哭個不停。 燕飛飛一拍腦袋,「瞧我糊塗,你是聽說加里回來了。我以為你真忘了那個無恩無義小赤佬。」 蘭胡兒馬上停止哭泣,噓住她:「不准你嘀咕,可是你的辮子咋這麼海長?稀罕你,竟紮了我的紅發帶!」 燕飛飛一把抓住蘭胡兒,搖著她的雙肩。「你眼睛看見了!」她尖聲叫:「師父,師父,蘭胡兒能看見了!」 大家都高興得叫起來,把蘭胡兒拉下樓來看個究竟--還是那雙大眼睛,看起來清清亮亮,不再迷茫。張天師卻不以為然地說:「這不是天生瞎。哈,藥來了。你差點為那小八蛋送了命。他倒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打個哈欠就回了。」 燕飛飛也附和著說,「你好了傷疤忘了痛。拿點架子,不要再理這個傢伙。」 蘭胡兒想想說,「他不會無緣無故走,也不會無緣無故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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