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本人中國道家法術底氣,瞧不起什麼野路外國王子。」她說得有板有眼的。她一甩手,一側身,挺胸朝前走。

  加里突然伸手攔著蘭胡兒,從褲袋裡摸出兩根紅布帶。「我來還你發帶。」

  他的手無意之間觸到她的肩膀,蘭胡兒出手很快,「啪」地一下掀開。加里的手被打得直喊痛,兩根紅布帶掉在地上。

  他邊說邊蹲下拾起布帶,突然她的指甲狠狠地掐著他的手腕。他疼得叫了一聲,鬆開了布帶。

  「什麼下三四竹杆子貨色,痛得你喊姐姐求饒,才饒狠了你。」蘭胡兒拿過布帶,邊飛快走邊纏在頭髮上,過了天橋。加里愣了一下,馬上站了起來,緊跟上。到一個走廊拐道上,蘭胡兒還跺了一下腳。加里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勇氣,躍上幾步,一把抓住蘭胡兒的手,看著她說:

  「我是加里,只想叫你一聲――蘭胡兒,這名字好聽。」

  蘭胡兒很驚奇,原來這個少年會說話,居然把她的名字預先打聽好,懂怎麼說一套中聽詞兒,不是傻撞筋斗漿糊布殼任剪子剪的東西。

  她一直習慣聽人訓斥,這世上還沒人認為她好。可是他說「這名字好聽。」從未有過這新嶄嶄的感覺!她周身上下都僵住了,癡勁兒地看著這少年的臉,半晌沒有動彈。

  加里聲音低沉地說:「我們這就算認識了,對嗎?」

  這是第一次與他的眼睛對視,不知蚱蜢個啥事,她的心震一下,有點像臉被人抽了狠命的一鞭。

  第一部 第七章

  聽見響動,所羅門緩慢地轉過身來,那大氅那高禮帽配得恰如其分。他看見天師班班主依然在後臺,搓手不停。

  不必照鏡子,所羅門知道他這身衣妝氣焰不可一世。一國之君主,哪怕只有一個兵,照樣有帝王之風!

  不過張天師穿著上臺專用的藍錦緞大袍,也威風凜凜,臉上一派肅靜,添了幾分平日沒有的仙氣道骨。

  張天師走過來,拱手道:「英雄不問來處,小弟張天師敬仰所羅門王戲法超出俗世,有心結識。」

  所羅門臉色還是板著,張天師又說:「四馬路口有一家正宗羅宋大餐館,大王是否願意移駕賞個臉?」

  所羅門看不起張天師,心裡卻覺得能主動來套近乎,這人也有不尋常之處。不需要想,他也猜到這個自稱張天師的人要找他說什麼。況且好極了,好多年沒有上過正式餐館,羅宋菜更是好多年沒吃了,他好歹還算個俄國人!一提口水就在舌頭上打轉。

  他沒有抬大架子,實際上連小架子也沒有做,裝作遲疑片刻,便點點頭。真所羅門王可集千軍萬馬,他沒有那麼偉大,只能心口分開,心屬￿主,口聽從這個張天師。

  所羅門交代加里收拾場子,張天師在大門口搓手等他。沒一會兒,所羅門就下樓來,兩人一起出了大世界。

  他們的身影在路人中穿過。暗暗的街燈之下,所羅門比白日顯得高大,張天師看上去更壯實,兩人都是上了一定年紀的人,卻跟棒青小子一樣腳下嘯嘯生風。

  過了半條馬路,張天師問:「喜歡去什麼餐館?」他加了一句:「老兄您當然是地地道道中國通。」

  「客隨主便。」所羅門王說。這自稱天師的傢伙,眨眼功夫就忘了羅宋大餐。

  張天師聽他這麼回答,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所羅門故意慢下半拍,掉在他身後一兩步。

  兩人經過一家羅宋餐館,裡面人好像挺滿。張天師在門口伸頭瞅了瞅,就往前繼續走。所羅門盯著張天師的背影,想罵娘,開初張天師的步子顯得猶豫,沒一會兒就堅定起來,向前大邁步。看在主護佑我的份上,我不必在餐館的問題上多想,所羅門安慰自己。

  張天師步子慢下來,與所羅門並肩而行。張天師說:「浙江路拐角有家鎮揚菜館,那地方比較適合。只去過一次,但是很喜歡。」

  那還是多年前,約了一個朋友,可是朋友沒有來。那天張天師一個人要份糯米燒賣,店家還白送一碗骨頭熬制的湯。等到店家打烊,那位像他親兄弟的朋友也沒來。不可能來了,張天師最後連他屍體在何處也不知道。

  所羅門加快了步伐,側臉鄙棄地看了張天師一眼,他覺得這純粹是張天師為不進羅宋餐館的胡編。

  小童在叫喚賣報。所羅門跟著張天師走過一條條街,經過一家家店鋪,想起心事來。今日在大世界演出成功,馬上就有「天師」請吃飯。人就得被看重,哪怕是在世界一角的遠東,在古老中國東邊一隅的上海灘,他也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被仰視的妙境。論個門道來,我還得謝謝身後這位中國老弟才是。

  說來也奇,所羅門心情一變,腦子裡就盡想好事。暗黑中一個個閃著霓虹燈的房子,很像流浪過的歐洲某個國家的城市,那些年代久遠的城牆,噴水的雕塑,熱鬧歡樂的廣場,已被戰火毀成廢墟了。這麼看,他流浪到遠東,起碼這條命還在自己的手裡。

  他對童年沒有多少記憶,冬天一到就縮在家裡爐火前。外祖父喝烈酒暖身子,高興時也賞他幾口。酒是好東西,周身著火似的舒服。他眼巴巴地等著外祖父省一點給他,外祖父沒有經常讓他失望,他在小小年紀就好上了酒,全是外祖父慣的。

  從沒見過父母,連他們的照片外祖父一張也沒有。外祖父對他這個外孫很疼愛,家裡並不寬裕,還是送他去上學,也給他添新衣。他才四歲,外祖父就教他變魔術,教他在關鍵時刻說咒語Abracadabra,大拇指巧妙地移動,觀者看起來是斷掉的。練了兩次就會了,他給鄰居表演,大得讚賞,外祖父獎給他兩枚糖果。他十二歲時,外祖父過世了,舅舅們就把他趕出外祖父的房子。好像他是家裡的恥辱,他這才猜到自己是母親的私生子,扔給外祖父,母親自己卻永遠消失了,現在家也消失了。

  從此他落居街頭,一生流浪。

  俄羅斯之冬,雪埋過窗臺。街頭無法活命。他只得跟上一群吉普賽人到南方。那個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對中國皇帝老兒說「我走過的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其實都是為了心中最愛的一座城市威尼斯。」他所羅門對日後漂泊的哪個城市都沒有這種感情。

  只有這個帶著醉意墮落的上海,這個日本人已成落水狗的上海,才是他有望發跡的地方。上海美麗的霓虹光影,讓他忘了夜之苦楚。想到這裡,他像回到有外祖父的童年一樣高興起來。

  走著走著,所羅門竟然想起流浪時迷上的一個姑娘,她的臉頰有點雀斑,卻漂亮得過分,眼睛藍得不像肉身之人。她定定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有點調皮。我是愛她的,想必她也一樣。主啊,愛琴海的藍天,眾女子中那最迷亂我的人,她柔軟的乳房,臉蛋羞答答,等在蘋果樹下低垂眼簾。

  一跨入「名申小酒店」,所羅門明白這傢伙很會選地方:桌椅碗筷乾淨,看上去也不寒酸。張天師落座前,手一伸,請他坐上席,而且讓他點菜,倒是挺明白對誰應當如何尊敬。所羅門嘴上露出一絲笑容。「黃酒好了,簡單吃。」所羅門將菜單遞過去。

  張天師點點頭,有點意外,不過,倒是不客氣地接過菜單。

  洋佬居然這麼好打整?與所羅門走這一程路後,張天師對這個洋人頗有好感,第一,此人沒有揪住他一時大方說的羅宋餐館;第二,也沒有誇誇其談今晚他的成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