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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12

  我可以用多種理由為自己在法庭上的行為申辯。首先激怒我的是法庭的莊嚴性。我被帶上法庭左邊那個位置,供法官、公訴人、被告律師提問,讓陪審團看我臉上每一絲表情。我必須發誓說的都是真話,向一個非我信仰的聖經起誓。

  莊嚴的法官,一個典型宮廷官僚模樣的中年男子。陪審團,在法庭一隅,木訥地坐著。兩個公訴人,眼睛毒辣,渾身透著鷹的爪子氣。律師,一個胖胖的女人,能言善辯,卻時時讓被告搶盡風頭。

  這樣的一系列人,非常模式化的組合,每個人都知道是在演戲,給捷克政府的兩面派政策打掩護。

  更加激怒我的是法庭的戲劇性。一個可容納下六百多人的審判廳,座無虛席。有三分之二的人一舉一動都表明是為看熱鬧而來的,他們穿得大紅大紫,強烈的色塊相互衝撞,他們並不喧嘩也不大聲叫嚷,而是不經意、不小心地弄出連串的聲音,咳嗽,椅子吱嘎響,皮包或隨身帶的物品哐當掉地,引起笑聲、歎息、道歉,加之他們持的那種整治過的腔調,使人真的認真起來。

  阿曆克斯坐在他的胖律師右旁,與我的位置斜對。他默默看著我,不說話的時候,又像一個少年了,憂鬱、沉靜。他有著全場惟一把審判當一回事的表情。

  公訴人把我認作強有力的證人,完全可能,把我這東方人看成一張能把被告捏扁的王牌。灰發,臉上皺紋略少,大約睡眠不佳,眼睛布有紅絲的一位,走到我面前問:「劫持者每殺死一個人質,是隔半小時還是十分鐘?」

  他的問題竟是這樣的,無章無法,頭尾截斷,專挑他所需。殺人是既定的,需要我肯定核證的是時間長短和被告殘忍的程度。這個公訴人打了根方格領帶,褐色配黑色。我敢說,他換根領帶,我的反應會好一點。

  「對不起,我沒看見有人被殺。」

  我的話煽起法庭一片狂歡的吼叫。法官敲桌子,「肅靜!肅靜!」

  公訴人的執著和不甘心,使得事情朝著一個極端滑去,沒法改變:

  「神經震盪器?據我們所知,純屬記者捏造。我只需要尊敬的女士回答,你看見了神經震盪器,它像什麼樣子?

  若沒看見,你就點點頭就是。」

  被告律師從座位站起來,抗議公訴人公然誘供。

  法官說,「證人回答。」

  我點點頭。公訴人很自得地環視了一圈寂靜的四周。他朝自己座位走去的時候,我卻接著說下去:「我之所以未看見,是我已被神經震盪器擊傷,大腦失去了知覺。」我把握情緒,儘量地流露出委屈、憤怒、又不囂張,淚水薄薄一層含隱在眼眶裡,嘴唇輕輕相咬,稍停頓,聲音帶嗚咽,但清晰:「我的頭現在早晚還痛、暈,夜裡吃了安眠藥也睡不著,一個星期來我入睡的時間加起來不過才七八個鐘頭。我要求警方和華信公司賠償我身體精神受到的損害!」

  滿堂的歡呼,像催化劑蠱惑我繼續對著擴音器說下去,「製造這種神經震盪武器,跟製造核原子彈沒有多大區別,一樣是為了殺人牟取暴利,充當殘害人類的劊子手。」

  暴風雨般的呼叫,壓過掌聲,比捷克足球隊打進俄國人球門還熱鬧。

  我知道自己這麼說意味著什麼。所有情緒變化明顯的人中,肯定有兩個人最為激烈。一個是華信公司駐歐洲分公司總經理,我的舊日好友花穗子;另一個是被告,阿曆克斯,供認不諱的劫持組織者。前者的生氣必到憤恨程度,我的言行較開庭前我與她的談話相去甚遠,我背離了東方財團的利益,也背叛了她的友誼;後者高興到意外興奮程度,他預料過,但沒有預料到我比他想像的還要過激。

  我當然明白,礙於雙方,我最好的做法是,保持沉默或裝糊塗,甚至傾向華信公司一邊,都是不過分的。但是,我沒這麼做,而且我一秒鐘也不願看這兩個人的面目表情。後者是弱的一方,他逃脫不了懲治,可能判死刑,可能判終生徒刑,這也不是我要那麼說的理由。強的一方,氣焰騰騰,燎得人不舒服,應該被什麼人耍弄一下,如沒什麼人,那麼我就來當這個人,誰叫你們讓我出庭,並且整個法庭的劇場效果是如此適合我按我的意願做。

  我被帶出法庭,為了躲開門口擠著的記者,我從後門溜了出去。

  背靠牆,我從包裡掏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燃,抽起來。兩名法警在寬長的過道來回走著。太陽光透過玻璃斜照著他們移動的身體。我在背陰處,肺吸著煙葉的火辣味和幾絲檸檬香。我一口接一口吸著,儘量不去想像法庭內被告的辯護律師,是怎樣不失時機地施展她的口才和智慧,可以算得上是她一生中最傑出的辯解,有據有論,讓公訴人沒詞,而因勢利導地幫助陪審團的女士先生們,喚醒他們正直的良心,恢復他們不偏不倚的理性,把同情之手伸向被告。

  待煙燃到蒂之時,我決定不回到法庭——不想看到結果,而是到街上隨便哪一家咖啡館裡喝一杯。於是,我拉了拉皮包帶子,朝出口走去。

  13

  天黑盡,我才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回到旅館。

  路過總台時,大堂總管叫住我,遞過來一個白信封。謝過他後,我在噴泉旁的皮靠椅上坐了下來。啟開信封,露出一張印製精美的歌劇入場券。娜塔麗附言,說希望我能去,她將來旅館接我,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感謝之意一字沒有,卻洋溢在紙面紙背。

  我將頭靠在皮椅上。噴泉涼涼的水分子不時落到皮膚上,像幫助我驅逐疲倦似的。休息了十來分鐘左右,我覺得不那麼累了,臉色似乎也好看多了。

  正待起身,大堂總管拿著移動電話,走過來說:「女士,您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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