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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03

  這個季節,在地球那一邊,應是兜售粽葉、艾蒿的小販挨家走戶地吆喝的時候,莧菜猩紅、蒜潔白、米粒發亮組合出愜意形態。而我卻躺在地球這邊醫院特殊保護的病房裡。打過針後,頭還是劇痛。

  得耐心,等警方核實我的身份,確認與劫持案無關後才可能被放。哪兒都去不了,我只能在這八平方不到的房間裡,屋頂窗子傾斜,茶色,看不見樹,聽不到鳥聲,甚至天空的顏色也是棕藍,像暴風雨的雲層。這不就是十足的囚室嗎?報紙送了進來,護士端著的託盤裡有一杯牛奶、兩個半生半熟的雞蛋、兩片麵包。護士不說話,我即便問她也等於白搭。

  有報紙就不錯。我坐了起來。肚子不餓,但還是取過牛奶喝了一口。

  《歐洲快訊》加框的頭版消息:原來昨天劫持行動是東歐左翼社會黨LESP所為,想釋放在東歐各首都關著的領袖們,幾乎全部的中央委員。這些LESP也太天真。捷克政府怎麼有權力放人,他們根本不敢答應。恐怖活動浪潮已來過幾次,都被鎮壓下去了。最近只是點小餘波。東方財團再次向捷克政府提出抗議、施加壓力,要求保持社會穩定。東方財團並且提供了最先進的防暴武器神經震盪器,這種新式武器可致人昏迷不醒,最高頻率時,可把人變成植物人。昨天是第一次投入使用,效力跟電腦模擬的完全一致。

  我胃裡的牛奶返回了嘴裡,好酸!我吐在了垃圾桶裡。眼睛緊追著新聞:恐怖分子被擊斃多人,頭目阿曆克斯受傷在押。旁邊登的照片果然是那位侍者。奇怪,沒提到華信公司副總裁張俊。

  正在納悶之際,兩名警察一前一後走進來,說,「小姐,你中午就可出院了。」他們拿出一頁紙,讓我在文件上簽上名字。

  我知道我沒事了。

  大紅鼻子的警察似乎是為了讓我的臉色好看一點,說:「沒想到,小姐是花老闆的客人。」

  我說,「我的字已簽完了。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有得罪之處,請小姐多多諒解。」這傢伙說了一句中文「再見」。一律平聲,聽來怪難受的。04

  我撥了花穗子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女士,一個類似秘書的人,讓我等著。大廳人來人往,步履匆匆。白牆上各類雛菊裝飾畫,幻想給人安寧似的含羞半開著。長長的過廊下是草坪,花樹間有噴水池。隔了約摸兩分鐘,電話那頭傳來花穗子的聲音,她關切地問了我的情況。

  「很好。」我握緊話筒,說,「承蒙關照。」然後,我簡短地把怎樣遇到張俊以及他托我找她的話講了。

  「他沒事,就在你住的那個醫院。」花穗子出乎我意料地冷淡。作為一個熟知花穗子以往的人,我不難明白她與任何副手搞不好關係;雖然名義上張俊掛的是華信公司處理東歐事務副總裁,花穗子是華信公司駐東歐總經理,然而華信公司的實力主要卻在東歐,其他地方是虛張聲勢,花穗子實際上是華信公司最有權的人。

  「我太忙,未能去貴妃醉餐館。」花穗子說得很懇切,「親愛的,你受苦了。」

  「你運氣好,沒落到綁架者手裡,你運氣總是好。」我由衷地說。如果花穗子不說見面的事,我也不想提。我想電話結束後就直接回山上的旅館了。

  但是花穗子提出來了,她說,「已有稱得上漫長的時間未見到你了。」口氣極親熱。「二十多年了!」她重複一句。

  「時間真快。」我說。

  「城堡或遊艇,兩者你希望哪一個?城堡即是總統府所在地,老城區。遊艇可觀賞伏爾塔瓦河兩岸風光。」

  我想了想說,「由你決定吧!」

  「那就上城堡來,」花穗子說。

  我看看手錶,還有些時間,決定先去出事地點看看。

  從醫院到榮格曼諾娃街,出租車由西向東幾乎橫穿了半個城。出租車駛走後,我站在貴妃醉餐館門前,這位遭劫難的「美人」依舊漂亮、高貴、氣派非凡。碎裂的窗玻璃已經換了新的,街面清潔,看不出任何出事的蛛絲馬跡。門口掛著「休息」牌子,也沒有什麼不正常。

  街上傳來節奏強烈的鼓聲。我回視街尾想找到敲鼓人,卻未能找到。

  穿著開衩旗袍的是個中國女人蠟像,作為一景,供人照相留念。我的目光被閃光一刺:在人行道的石縫中,幾粒玻璃碴,圓狀,嵌鑲在那兒,輝映陽光,射出一束束光來。只要這一點,就足已證明:那硝煙並非菜香,那槍聲並非開香檳的聲音。

  鮮花堆滿伐切拉夫斯大街。一轉入這條著名的其實是廣場的大街,人便縮小一倍。到處是廣告和人流,林蔭下,停泊著汽車。等我邁進一家玻璃器皿商場,才發現,這條街不過只保持了一層古建築貼面,裡面全是金屬玻璃結構,十足的後現代式的建築:銀行、商場和消閒中心。這個國家為進入歐共體奮鬥了十二年,現在卻拒絕進入歐共體,因為怕社會民主黨佔優勢的歐洲議會及其福利政策,使超速發展的資本主義制度受到限制。

  記得那天我剛下飛機,隨車子順著河畔,穿過橋進入老城區。我很疲倦,需要休息,或許是由於當時大雨持續不斷,從我著陸到上床睡覺五六個鐘頭皆未停息一刻工夫,什麼也沒看清楚。車濺起雨水如噴泉。市民大都躲在家裡,遊客要麼呆在旅店,要麼去消閒中心和劇院。大雨,把這最富有生活實質的一面呈現給我。同時,像無情的帷幕,遮擋了通往這個龐大迷宮的任何一條路徑。一輛輛車,擎著一束束光,如船在雨裡遊動。這個城市那天名不虛傳地詩意。

  我努力想保持和那天同樣的心態,步行在街巷之中,遊客之多與那天下雨有相似的效果。東歐舊時代的鬆鬆垮垮氣氛很難再見到。遊客在街尾巷角屋簷下玻璃櫥窗前,都是衣著露出名牌標誌、身材高挑或矮胖的男女,本地人只有換外鈔做黑市買賣的中年人。我只求快些穿過遊人,鉚足了勁,才走到了城堡前的石階。回到查理士大橋,只有巴托克的雕塑,靜靜站在伏爾塔瓦河上,那些憑橋接吻的男女,夾在人海中的留披肩髮或禿頭的人,有幾個是在二十二年前天鵝絨革命中遊行的前烏托邦主義者?

  時間,你讓人討厭!這首著名的革命之歌還有多少人能記起?05

  我準時地應花穗子的約。東方財團租用了前捷克總統府,著名的城堡俯視著河畔。遠看過去,聖維斯大教堂哥特式的尖頂與電視塔好像並立為全城最高點。

  我驚異地將目光轉向靜候一旁的舊友花穗子,仔細地打量她。她簡直一點也沒有變,身材還是一等的苗條加豐滿,如果不是總經理,我想她還會像當年,露出驕傲的肚臍眼滿街走。臉上肯定有脂粉,但不明顯,可能頭髮白的多了,才弄成一頭烏黑,護理得好,發質光亮。一個將青春頑強地握在自己手裡的女人,這樣能戰勝歲月的女人,我還未見到過第二個。

  「你來得正好,你早應當來布拉格,這是個賺錢的好地方。」花穗子和我說話的方式,仿佛我們天天在一起,一點都不像許多年沒見面,多少有些生疏才是。

  我不知怎麼回答。

  她拉起我的手,引我穿過一個走廊,走進一個奇大的房間:全牆都是屏幕,令人眼花繚亂,在此注視調動全公司業務、貨運和科研。

  「自從八十年代來到此地,近二十年打天下。現在,我感到極累,希望你能幫幫我。」她走著,突然回過頭來說。

  我說:「我腦子從來聽不清楚錢的聲音,只能給你添亂。」

  「你還是老樣子,非要我求你才行。」

  「求也不行呀,我只想一個人呆呆,幾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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