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 |
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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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從別的州出境。絕對不准再滯留在本城。我們是中立區執行警察。偏胖、矮個的警察說,誰叫小姐今夜舞跳得跟天人一樣呢!不然,我們還找不到你呢。 警車從原路折回來,穿過索橋、交錯的網狀的街,警鈴怪叫著衝開人扮的鬼神排列的方陣,在中央火車站門口停了下來。 我能喝杯咖啡嗎?警官先生。 當然,我們就在這鐘亭問訊處等你。一刻鐘總夠了吧?我獨自一人坐在車站咖啡桌旁。即使夜深了,中央火車站也人聲鼎沸,潮湧般的人流提著公文包、挎著大小行李,串來串去。一些流浪漢酒鬼和吸毒者,夾在閒人刺客和帶有特殊使命的人中間,那些心懷叵測,隨時將奔跑、提防和出擊的人,各式各類的人,但更多的是一些警察混在人群之中。 似乎今夜整個州的警察都出動了,到處可見。 盤子裡的方糖被我統統扔進冒著熱氣的咖啡裡,糖塊的白正一秒一分地轉換成紅,溶化,整杯咖啡色澤非常紅豔,我必然嘗嘗甜咖啡是什麼味,苦咖啡喝夠了,不能再繼續喝了。 兩個警察不時朝咖啡廳仰視幾眼,他們抽著煙。位於火車站大廳僅有一層樓高、側面的咖啡廳,綠色植物不少,可客人並不多,每個人臉上都是深深的倦意和疲憊。 咖啡紅,真像蜜。我敢說,恐怕就我一人是在全心全意品嘗這咖啡的滋味,在規定的一刻鐘時間裡,在這特別的時間裡,我什麼都沒想。侍者在咖啡桌椅間走來走去,端咖啡、糕點,收拾杯盤。 遞過一張大鈔票——只不過是今晚數百份的小費之一。我說,不用找了。便離開座位,手將肩上的皮包帶子拉在適當的位置,走下臺階。 06 月臺上人走散了,兩個警察也漸漸放鬆,他們看出我是真心離去,不會留下來。 慢速的車輪,逐漸加快、加快,然後保持穩定的疾馳的速度。 一個個寫著英文站名的小站不斷出現,不斷有人下,也不斷有人上,但下的人比上的人多,車廂似乎在我眨眼間變得出奇地空。窗外黑暗夾著兇惡、狠勁,如此惶遽,到了尖利的程度。 兩個警察開始打盹,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火車鏗鏘激越地喧響,隔一會就透出一兩聲長長的嘶叫,這嘶叫在被堅硬的器具搗成零散、細碎的餘音。也許相隔自己這兒四五節車廂不到,那裡也有警察,心地好心地壞,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曼哈頓的警察,有幾個不收賄賂,公正廉潔的?我隨時都可以改變路線。當然,首先得解決這些警察。 我的手從皮包裡抓住那把微型自動手槍,拿在手裡端詳。我來到這城市,其實是為了邂逅一個叫桑二的男人,差一步我就做了大法師的母親,我能相信嗎?如果說我是為了邂逅這個男人,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說,我這只纖弱柔軟的手,只配握筆舞文弄墨的手,命定得拿起一支貨真價實、裝滿子彈的槍。 我逆行朝車廂連接門走去,推開一個門,又推開一個門——沒有一個旅客。我再推開一道門,發現自己已來到最後一節車廂裡。我的目光巡視著這個使自己止步的車廂的每一處角落,椅、抓柄、扶手、窄長的過廊,車廂的頂、牆——漂亮精緻的廣告,人和物品都洋溢著一種假扮的歡悅。我想起有一件東西,我始終未打開,先是忘了,後是為了某種心理,現在,或許是該打開它的時候了。摸摸短風衣口袋,沒有。手再伸入挎包,搜索著,感覺到是它,便抽了出來:一封皺巴巴的信——桑二給我的。小心啟開信,用毛筆寫的字透過紙背: 天色已晚。我來此尋找那株花,開花時像個聖徒倒懸著死去。此刻,黑色在草叢中聚集,我手腳伏在地上。那花叫什麼名字? 桑二把後佛教儀式中合唱的經典名曲歌詞寫了下來。他曾在做愛時吟唱過,我當然記得這位姓李的詩人,雅加達出生的華人,現在是南曼哈頓的桂冠藝術家。 小妹妹,我的藍靛花, 我的陰道性的、甜蜜的秘密, 你不含羞地伸展 對著地面。你燃燒。你有一陣子 同時生活在 兩個世界裡。 如果時光倒轉回來,那個緊緊擁著我的男人,整個身體覆蓋著我的男人,低沉渾厚的聲音,這麼對我傾訴,我會和所有讀了這首詩的人一樣全身發抖、靈魂震顫。我會的,會和這時一樣:憎惡自己心中曾有過的殘忍和輕蔑。 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跡?這首詩,我不用看都能背誦的詩啊,以我毫無覺察的形式,輕而易舉就否定了我剛才的思想,我來到這城市,並不僅僅是,絕對不是為了使用一支裝滿子彈的手槍。 響著汽笛的火車向我不願知曉的目的地飛快地駛去,拋下一段枕木和兩條冰涼的鋼軌。偶爾出現的信號燈映射著模糊不清的樹叢、房屋、荒野。為保持身體的平衡,我的雙腳間隔著一尺永恆的距離。 在鐵軌的碰撞聲中,另有一種聲音從車廂一端傳來,我感到起碼有一連的人在朝我追過來。警察,全他媽的是警察。 慢慢地,我的雙手舉起槍。猛然掉頭對準車廂那頭,我卻看到一隊打著傘障,舉著法器、佛像的長袍人,在鼓、號、鈸合奏的音樂聲中從遠遠的車廂中朝我走來。身披黃麻色袈裟的桑托巴本圖克走在最前頭,一輪光環繞在他們四周,把黑暗隔得遠遠的。我的桑二,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朝玻璃車門靠近,玻璃門窗在飛散,如潔白的羽毛飄揚,鋪成一條無限循環的道。幾乎是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任何時候都可進入生死皆同的時間軌道,只要我願意,高牆也會就此崩潰,鐐銬也會就此脫落;只要我願意,死也會就此復活。無論以前我有過多少戀人,以後將有多少我可能會愛上的人,但惟有面前這不死的精神,以柔克剛的力量才會真正進入我的血肉、骨髓;只要我願意,我,即使已經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無可記憶的過去、無可期待的將來,任何時刻,只要聽從心的呼喚,我就能進入理想和信仰的寧靜。 我垂下了手裡的手槍,在離得最近的一個座位,安靜地坐下來。火車的轟隆、汽笛的嗚咽,以及向我靠近的一切聲音,逐漸消退,逐漸圓融,成為彌天漫地的祥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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