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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當沒聽見古恒神經似的嘀咕,用手揉了揉臉,推開落地窗,到寬敞的圍廊上,隔著潔淨的玻璃看出去,這裡似乎剛下過雨,黑油油的一片。

  下了樓梯,我出了門,來到花園裡一塊不太整齊的呈淡青色的石頭上坐下。回憶趴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抱在懷裡。

  黑色的窗框內落地白窗紗微微拂動。花園裡樹木蔥綠,花朵長勢不錯,尤其是那像血一樣紅的小碎花,一年任何時候都在開,同時也在敗落。二層高的小樓房爬滿常青藤,草坪整齊,夾著幾枝柔弱的勿忘我,晶瑩的露珠在閃動,陽光從松柏、樟樹、梧桐的枝葉間漏下來,但雲山已經峰擁堆疊,恰似我鬱悶和狂躁的心情。

  古恒的臉從玻璃窗框裡探出來。一個他從前的女人,現在正坐在這樣一幢花園房子草地的石上,穿著齊膝蓋的深黑色絲襪,淺黃色的皮膚,赤裸著部分上身和下半身,頭髮已到了不能再剃短的程度,懷裡抱著一條黑色大狼狗,在這麼一個時而陰霾時而陽光乍現的天氣裡,又是一個潮濕的上午,空氣裡到處都蕩著透骨的香味。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在後來最後一次見面裡,他言稱就是在這個時刻進入了非他所能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情緒的。

  「螮蝀」我第一次聽見古恒叫我的正式名字,他從來都叫我一些由他自己發明的怪稱呼,諸如葡萄紅、不願受氣小青蛙、六六順之類。他從樓上下來,站在離我不遠的樓門門框中間。我仍背對著他,沒有回身,僅打了個哈哈,算作回答。

  「你能對我好一點嗎?起碼讓我可以接受。我已經離婚了。」他一手撐住門框,一手放在腰上,「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說,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別來找我,我派去調查的妖精昨天已向我報告:古恒突然出現似乎沒有什麼背景。那就更沒必要打交道往來了。

  「你聽見了嗎?我已經離婚了。」

  我當然聽見了。我心想我都不知道你跟誰離的婚。

  「就讓那種東西——操你那些新舊紅黑幫!」他等了很久後,突然粗魯地吼了一聲,報復我的沉默。

  我站起身,回憶搖著尾巴,在草地上與一條不知從哪裡跑來的小花母狗親熱地對視。我告訴古恒,他若打算決鬥,就少在這兒和我囉嗦,「過橋去,他們的地盤在江對岸,老開發區。」

  「我不會辜負你的重望的。」他打著傘沿著花園裡碎石子鋪就的小徑走了幾步,停下,說,「我告訴你,你得小心,別把我人性裡最殘酷的一面顯露出來。」

  「你別把我身體的另一面顯露出來。」

  「哪一面?」他問。

  「這一面。」我邊說邊將身體轉過來對準他,我倆都沒有笑。

  11

  鳥和魚都在非自己的區域生存了下來,魚可以飛,鳥也可以潛入水中。

  妖精這麼打了個比喻來回答我,她穿一身黑底白點的服裝,裙子不像裙子、連身褲不像連身褲,卻像一隻海狸鼠,在飯店喧鬧的聲音中竄來竄去。

  飯店的大西餐廳裡坐著淑女模樣的女人,她們舉止得體,語言文雅。另一些身穿燕尾服,口袋上露出一角白絹的男人一隻耳朵上掛了耳環。這些職業殺手等在這裡,與其說等待任務,還不如說等著鈔票流入他們饑餓的口袋。

  這是幾個有勢力的幫會的聯席會議,我一直堅持不參加,但現在我們已弄到非參加不可的地步。失望和憤怒都不是緊要的,理想的破滅感迫使我行動。

  「我們派出去的姑娘,被殺了不少。」有聲音叫道。

  「必須報復!」

  「冤冤相報還不夠嗎?」

  大廳裡許多人同時吼了起來。

  房間裡金魚吐著氣泡,咕咕響。

  弄堂口鮮花店,單支的孔雀毛插在高筒瓷瓶裡出售。

  假若這個頭髮聳立披著蛇皮的男人,不是一臉麻子的話,長得真夠清爽的。

  「我祖師爺教的特技,」他炫耀地補充了一句,「舊上海這碼頭之大哥黃金榮。」他手裡的蘋果皮如一條波浪垂落在地上:疊出一個沒有肉的蘋果。

  貓對這個勾她到家裡來的男人說,你不是要給我看你的發家的寶貝嗎?

  麻子放下蘋果和削蘋果刀,打開走廊裡的一扇門:地下室爬滿了癩蛤蟆。「別看它們不受看,到時個個都是特級炸藥。」他回到臥室得意地說,「跟我這傢伙一樣頂用。」他把手放到貓的腰上。貓問:「你臉上有多少顆麻子?」「大約一千八百八十顆吧,」他眯著眼睛說,「每一顆都是一個女人!」

  貓說,你這人怎麼一點不幽默,為了獎勵你的不幽默,我給你留下一個真正的紀念。貓拿起削蘋果刀:「給你一個帥位吧,統率全軍。」她手中的刀在麻子的左臉頰劃了一個大×。

  女人與女人已這樣相互介紹經驗,好像只是一種雕蟲小技。想想也是,那老一套,用一個對付猛虎的陷阱,對付一個要幾個小時才能硬起來的耗子般的肉棍,真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這不行,這不符合我們俱樂部的宗旨。」我舉起雙手,讓整個大廳安靜下來,「我們主張甘地式的不合作主義,費邊式的漸進主義,新馬式的改良主義。我們要求女人團結起來,拒絕男人的性霸權,挫折他們的性暴力傾向,從而改造社會。我們不能偏離這既定的宗旨,這是我們運動的立足點。」

  有人鼓掌,也有人吹口哨,怪怪地尖叫,跺地,敲桌子。

  債主接過我的話,說:「只有內奸、叛徒,才故意煽動左傾機會主義,喜歡極端行動。這些人,奉勸她們還是脫離本俱樂部為好!」

  「而且本俱樂部再次重申,拒絕與任何暴力團體合作!」我必須堅持這個原則。

  大廳裡開鍋一樣地爭吵起來。我藉故離開,剛走到有著噴水池的前堂,發現妖精跟了上來。於是我倆到了飯店頂層的房間裡。

  「我依然是一個詩人。」我對妖精說。

  「二姐,別話中帶刺!」

  「前天你和誰在遊艇上?別以為我不知。我委派你去調查古恒的背景,你身負任務,卻假戲真做。」

  妖精戴了一個黑絲絨做的項鍊,襯得她的脖頸修長,白皙,美得驚人。

  古恒以前多次建議我買這種項鍊,我沒有在意。看來這次妖精是真走邪了。「我本來想再聽一次魚和鳥的高論,看來純屬多此一舉了。」接著我說,「我想,我應該又叫你阿通了吧!」

  妖精有個人人皆知的毛病,一和男人在一起,她就便秘,衛生間一坐就是大半天,只能吃瀉藥才能解決問題。離開男人,大便暢通無阻,什麼事也沒有,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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