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如果我聰明一點,那麼我會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獨個兒度完殘夜。天亮之後,他會回來,我和他像以往吵架之後一樣,又會和好如初。另一種和好方式是到經常去的那棵枯樹下,往泥地上鋪上我和他的外套,對著半壁圍牆做愛,待呻吟和拼搏的抽搐結束之後,平靜下來,我們又會像兩個武林新手虛張聲勢地比試一番後,自己也覺得誇張得太累,毫無新鮮熱情地摟抱著對方的腰沿小街走回去。

  問題在於以上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我白癡一樣跟著他走,沒打算,也沒欲望。

  馬路旁的樹林響起一片鳥受驚振翅的聲音,小河臭味更濃了,卻一如既往在黑暗之中幽藍地流淌,古恒分開樹枝時,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沒有停下來。樹林間盤錯曲折的小徑盡頭,會合了兩條方向不同的路,松花江街再次出現在眼前,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以前並不知道馬路旁的小徑和這街相通。但這並沒有使我們驚奇,我們驚奇的是我們竟然做到了沒有驚奇。沒有月光的天幕漏下光線,像沙子那麼細,灑在整條沒有人走動的街上。

  高牆那邊,大學校園已經靜如一座死城。這時大約在淩晨兩點四十分到兩點四十五分之間。

  一團黑影疾奔而來。

  古恒定了定神,愣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目光直抖。我打量那團因為近了而放慢的影子:一個盲人,看不出實際年齡,朝我們站著的地方走來,手裡拄著一根拐杖,一著地便彈起石子和灰塵。那根竹棍不時指向空中,猶如武器,只等早已命定的開火時機來臨。

  我突然聽見古恒說:「我得跟他走,遠走高飛。」

  「什麼?」我怕自己聽錯了。

  「我膩透了這種生活,你自己回去吧!」古恒不耐煩地喊了起來,「別管我!」他已跟在盲人身後,他們步伐一致,像父子兄弟。

  「玩笑開出格了。」我勸古恒。可我這麼說完之後,發現我腳步沉重起來,像穿上鉛鞋。在慌亂中我繼續說,「別鬧了,天都快亮了!」這句話像以前電影中窮人盼翻身一樣充滿了感情。當我說完這話,大風驟起,刮過我的外衣,鑽入我的內衣內褲。我的手緊緊護著衣服,我叫道,「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但你別跟瞎子走,別嚇唬我,行不行?」

  我的手臂不由自主舉了起來,怪風拼命地撕扯我的衣服,要把它們全剝掉,讓我沒法去拉住他。古恒往前疾走,看也未看我一眼。

  我奔跑起來。我感到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由一個心思驅動,攔不住古恒,那麼我攔盲人。

  盲人如果機敏,會繞開。如果遲鈍,會跌跤。可是盲人步子不變,臉被一頂草帽遮得嚴嚴實實。我的心猛跳,在他接觸我的一瞬,我毅然決定直撞上去,把他撞倒。不料盲人卻從我的身體裡穿了過去,似乎我是一扇門,推一下就通向另一個空間,或者反過來,他是一個洞口,一走進去,便無盡頭。我叫了一聲,倒在瀝青馬路上。

  當我從比夢境還深的回憶中突然醒過來時,東方仍然沒有露出它淡薄的微光,四周的漆黑將我重新引入只有雞啼的淩晨:古恒不在床上。

  一個夢?但那個瘦瘦的盲人,我想起來似乎在哪兒見過,在不久前來學校演出的一個戲裡,那盲人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演員扮的。

  03

  我終日昏昏欲睡,頹唐地揉捏身上的酸痛處,如果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精神的話,我會儘早恢復日常狀態,但哪兒能找得著精神呢?我開始用鎮定藥片,然後用安眠藥,盡可能不從睡眠中醒來。同時我再次愛上獨身帶來的自由以及徘徊於自殺走廊裡的孤獨。我幾乎沒有夢見過古恒一次,自從他突然不辭而別走了之後,當然他常這樣,但以往哪一次沒這次長。

  誰會相信我這一夜的經歷?

  幾天來我早就厭倦了和各種人前來糾纏此事的來龍去脈、分析過去分析過來,把各個理論體系如洗澡水一樣翻動,我不再騎車去學校上課,一次也不去,更不與人約見。不拆信,也就談不上回信了。由厭惡自身到厭惡他人,雖然我時時實踐著最高限度的容忍,令人窒息的容忍!但我一天天習慣並接受了古恒的失蹤。他不過是一個二流貨的詩人,從借調到一家雜誌社編詩為生混到省作協養著的專業詩人,終其一生,渾渾噩噩,不過如此而已,決不會突然創造出一個奇跡來。如今這樣的結局,對他對我都很難說不是最恰當的安排。

  當然,用如此蔑視的口氣打發他,是有點過分。他不乏過人之處,比如會將一口標準的北方話轉化成帶點夾生的本地口音,這使他從外省來到上海這個城市猶如魚擁有了水、鳥擁有了天空。濃得像浮雕的男性魅力,加上幾本書名怪得嚇人一跳的詩集,將他的聲名抬得又遠又高。慕名寫信乃至不約而來的人,絕大部分是大學內就讀的女大學生、女研究生以及學院外愛附庸風雅的女文學青年。只有一點讓我細想起來應該心存感激,那就是他只用一部分時間耗在崇拜者身上,讓她們簇擁,與她們周旋廝混,大部分時間卻像水潑在我四周,水滲入泥土,肥沃的是校園不停生長的花木,滋潤的是一個個黯淡的夜晚,不是我。

  以他的話來說,如此使用時間是詩人生涯之妙諦。「多產詩人」讓人瞧不起。得名之法是少寫!因而他和我泡在一起時極其心安理得,年華流逝得很高雅。

  他拿出一張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女人照片,讓我看。

  捲曲的頭髮包裹在軍帽裡,五官搭配到位。「她很漂亮!」我由衷地讚美。

  「是我妻子,」他將照片小心地放回錢夾裡,「你走在我的左邊,她走在我的右邊,這幅畫將會絕妙無比。」

  那麼在遙遠的北方某市菜場,那個穿白衣戴白帽賣豆芽的女人呢?

  「那是前妻!」

  他說與前妻整日大事小事爭吵不休。我想他說的或許有充分的文件根據,如同他老想把我推向你對我錯的形式邏輯之中一樣叫人難以爭辯。

  「結婚是一個靠不著樓房的鋼梯子,一旦爬上去,你就無家可歸。」他的手輕輕地敲著椅背。

  這個愛著我的男人最大的長處莫過於對我的盯梢與窺視,關於我的任何可能不貞之處,他都細細查勘:核對時間、地點、人物,比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安人員更地道、更徹底而有耐心。我覺得他如此生活苦不堪言,他似乎也很疲倦,然而他總想有機會「抓奸成雙」,便不惜花無窮心計精力,其樂無窮,死而後已。這樣一個被虐狂,居然也厭倦了這詩意的遊戲,情願放棄詩人的桂冠,放棄女人,放棄環繞在他四周的一切,要另擇出路?那個用草帽遮住臉的盲人!我笑了起來,不不,不是嘲笑他,也不是笑我自己,只是覺得世界不可理解到只能一笑了之。

  笑聲像一群魚苗在我身體裡奔騰、歡躍,我的臉上紅暈持續,我意識到自己仍然年輕。

  我在一頁稿紙上寫下:

  我活著給你製造地獄

  我死了給你建築天堂

  那隨便、陌生的字跡,仿佛是別人的手握住我的筆。長久對視這兩行字,我逐漸清楚自己心裡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徘徊在房中,我決定將這兩行字作為自己那部小說扉頁題詞。於是我回到桌前,放下筆,坐下,又極用心地環顧四周;潮濕的土牆刷了一層白石灰,仍凸凸凹凹,跟不平的地面一樣,空氣裡的灰塵節奏緩慢地徐徐墜落,用手輕輕摸一下桌面,總有薄薄的一層。窗外還是熟悉的油菜花搖曳在風中,並沒有無法理解的事物進入我的眼簾。

  我彎下身子,將那頁寫有題詞的紙塞進裝有小說手稿的抽屜裡,然後伸直了腰,搓了搓汗涔涔的手,既然生命總在有意無意的轉折之中逝過,那麼,這次,或許我能按照自己的心願生活,我感到這可能性是存在的。

  這些無聊小事已過去不知多少日月。

  我早已學會活得瀟灑輕鬆。

  我的思想也早已回到隆隆的疾馳聲裡來,回到四通八達的馬路上來,回到二〇一一年。我們一行人已經接近今夜要去的目的地了。

  從公園轉入甜愛路——這好聽的名字,像一陣動聽的鼓聲響在耳邊。甜愛路轉進漂亮的山陰路,這兒曾住過中國現代文學鼻祖魯迅,他像一塊植入我們神經中的電極,永遠動態地存在。把汪大評從被窩裡提起來時,屋外的圍觀者比我們的人多十幾倍。

  汪大評每日騎自行車上班,在擁擠的人潮裡,指指點點。他絕不會躲在深巷窄弄裡,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一件件在他看來毫無干係的事連連發生,他的上司、部下、朋友輪番遭到撤職、調離、嚴重處分,甚至自殺喪命,而他穩穩當當從報社編輯室主任、副社長,坐上了社長的位置。他那些感懷過去的淚水淅瀝的文章不斷提醒我一些一生中最不愉快的事,我很奇怪人的愛和憎會如此相反。

  記起了他,我便記起了他有一個很值得稱道的習慣。當年他在文學界的聲譽與日俱增,沒有任何風流韻事阻礙他的前程。時間的輪子往回滾動,停止在某個筆會上。這個始終留著淺淺一圈美須的五十歲不到的男人,不停地給我和我的女友打電話,某個下午他讓我們到他房間,實事求是地許願給我們全國第一第二塊小說獎金牌銀牌,然後他先示意我背過臉去,讓他脫下燙得筆挺的褲子,又叫我的女友背過臉去,他得脫掉噴了香水的襯衣,他看來是想讓自己——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面前因為女人分別背過臉去而轉化為兩個男人,為這種感覺他十分自豪,在他已經是一個光滑的麵團形狀時,他說要先愛我的女友,然後才來愛我,他這麼鄭重其事交代之後,我和女友哈哈大笑,一齊說,你這個人看來需要治療。

  這麼一說,他的臉馬上進入了一向的理論狀態:嚴肅、認真。

  不久,整個文壇都傳遍了我和女友試圖用色相贏得小說獎而自討其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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