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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玉子的臉上有淚水,她在這天夜裡夢見山崎自殺了。她驚叫著從夢裡醒來,一頭大汗,她用枕頭的一角抹去眼角的淚水,把手托在臉頰,想像他死的整個過程。她看見他寫在化粧室牆上的字,從那以後,結局寫定,不可改變。

  少年抱著她,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山崎的。不過,就是從這天開始,他再也未提過這個日本導演的名字。

  在山崎自殺的那個下午,有人給玉子遞來一個大信封,裡面裝著一個黑皮夾子。她看著窗外,天空陽光燦爛,大雁在飛,柏樺樹蔥蔥綠綠。山崎的信上說:「這當然是一個釣魚者的結局,希望不是整個島國山水的結局。在原子彈和俄國軍隊坦克之下,日本成為奴隸民族,不再需要電影。」他自擬為那屏風上畫著的漁翁,信寫得帶著幾分禪意,漂亮的毛筆字,看上去既遒媚又挺拔,如「顏筋柳骨」,他想最後留個藝術家印象。

  「伊勢崎!」她脫口而出。那地方在他的信裡再次提及,那次他進醫院,快出院時曾對她說過,在東京北郊,在關東山地的邊緣,它秀麗而古樸,一半在泉水淙淙的山坡上。

  街上不久就開始使用新的貨幣――俄國軍隊的軍票。那個傀儡滿洲皇帝溥儀,與他手下的幾員大臣未能如願以償逃到日本,卻被俄國軍隊押往西伯利亞。而整個日本被美國軍隊佔領。整個世界在劇變,她沒有時間尋思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她低頭看牆,螞蟻圍著那牆和木框爬著,恐怕這可憐的小動物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這滿映宿舍,一幢幢房子突然變得陌生,與周圍的人一樣陌生,只有自己的家,她越來越熟悉。

  她獨自一人去山崎導演住的公寓周圍走了一圈,這個旅館現在住的全是俄國高級軍官,門口守衛森嚴。看到滿街人惶惶的臉色,她奇怪,為什麼她的心不慌?罪惡的蘑菇雲,能把一個兩個巨大的城市,連同無窮的憂慮一道帶走,並長久保留,血流成彎彎曲曲的圖案,也能把一些人的憂慮消失,讓另外一些人永遠憂慮下去。她回到家,拎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打掃房間,跪在地板上擦灰塵。

  一身都是汗,來不及燒熱水,她用冷水洗了身體。

  洗完後,她擦乾一頭濕發,打開櫃子,找衣服時,看到那鮮美的綠衣有點皺了,便將衣服燙好,放進一個包袱裡。這刻我就能做到不憂慮,起碼我這麼裸著身體做事,一點也不覺得不對勁。

  少年外出找工作,答應天黑前就會回來。她應當穿上衣服做飯,試了一下,很彆扭。誰說過,在屋裡就得穿上衣服!她一個人望著對著牆笑了。

  櫃子裡有不少漂亮的衣服――這些做明星的衣服,大多是山崎送給她的;還有幾件和服,那是專門用來討山崎喜歡的;還有最家常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簡單得如扯了兩塊布直接縫上,穿上這樣的衣服,就是個家常的中國女人,只在意油鹽醬醋。

  所有這些服飾都把她變成一個特定團體特定年齡的女人。她不是,她就是她自己,什麼偽裝都不要。

  她拿起圍裙,往頭頸一掛,就開始做飯。要是少年回來,看到她身上只有這麼一塊布,會怎麼樣?他馬上熬不住要親熱一番!想到這裡,她自己先氣喘得無法忍受,在屋子裡來回走著,不由得拉掉圍裙,緊抱住榻榻米上的布墊,撫摸自己的臉,彎成曲線的身體一陣陣抽搐。

  翻了一個身,她那黑黑的長髮披散下來,與布墊的紅白兩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她嘴唇濕濕的,輕輕咬著自己披散下來的頭髮,她搖搖頭。我這是怎麼啦?我是愛男人,還是愛我自己?恐怕都愛!我愛戀愛中的自己,我怎麼到這刻才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這個喧鬧的九月多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天一晴,蛞蝓也從草叢裡跑出來見太陽光。拂曉時,下了一夜的暴雨轉小,雨水如絲如簾,滴瀝瀝掛在屋簷下。也許就是因為催眠的雨聲消失,少年從被窩裡鑽出來,起來把窗簾拉緊一些。晨光映出他的身影,他一轉身,光線仔細勾畫出他的挺直的背、微微有些凸出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

  聲音使玉子半醒過來,她摸著少年睡的地方,沒有摸到他,一下子嚇醒了。她撐起身子,慌慌亂亂地輕聲喊,「小羅,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少年趕快從身後抱住她:「別慌,我在這裡。」

  她幸慰地歎了一口氣。「快,快進被子裡來。」

  他打著寒噤,被她的裸身緊緊抱住。

  「瞧瞧,涼著了吧。我給你暖暖。我以為你已經又要出去打小工了。天還沒有亮透。」

  「又不是冬天,只是大清早有一點涼而已,我還沒有這麼不經事。」他輕輕笑起來。「以前每個冬天,把我可給凍死了。我最怕過冬天。」

  「現在呢?」

  「抱著老婆就是暖和!今年過冬天,我就不會怕了,冬天越早來越好!」少年得意洋洋地說。

  「老婆就是給你暖被窩的人嗎?」她揪了他一下。

  「喲,你別虐待我,」他叫了起來。「老婆還有別的用處嗎?」

  「沒有別的用處?」她說。「那你怎麼又不老實起來?」

  「你才不老實!」他說,「你好意思!」

  「沒臉沒羞!你每天夜裡要幾次!」她咬住了他的耳朵。

  「快一個月了,你還是像第一天夜裡!你想要整死我。」

  「那就死吧,」她長歎了一口氣,愉快地微笑起來。「死在一起多好!」

  過了好一陣,兩個人的身體才濕淋淋地分開一些,各自伏在枕頭上。但是手握著,彼此捨不得把眼睛移開。

  出了什麼錯?好象一輩子沒有這麼碰過男人。實際上,她算是經歷最多的女人,也是最能對付男人的女人。從少女時起,就有不少男人追她。似乎一輩子與男人做戲,雖然有好幾次弄到被淩辱的地步,但是大部分時間,都能應付男人。她知道在床上滿足男人,是女人的天職。她呢,卻從來沒有感到多少快樂:弄得上下水淋淋粘糊糊,怪不舒服的;有時是讓她討厭的,她只是忍受著男人的欲望要求,在這個亂世換取自己的一點生存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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