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玉子唱到那關健的一句,少年的眼睛睜大了,他的心拼命往外跳。他用拳頭堵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不然他害怕自己會高聲歡叫起來。就在這一刻,他對自己說,他這一輩子心裡絕對裝不下別的任何女人。

  樂隊亂了,山崎的手停在半空,滿臉詫異地轉過頭來,而玉子雙眼低垂,卑歉地看著地面,全場僵持。

  山崎臉皮漲得通紅,他看得出來,玉子恭順的眼神是假的,她挺直的身體裝滿了背叛。他止不住大吼一聲:「支那母狗!」

  全場譁然。人們都看著玉子,她卻依然微笑著,那模樣很陌生,真像是有個什麼魂附身。她的眼睛那麼亮晶晶,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山崎的侮辱。

  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奇地僵住了。

  山崎火氣大得出奇,手都開始發抖。其實他有意推遲到最後才來處理主題歌的錄音,就是有點預感:他心裡暗暗害怕這個場面,害怕玉子身上暗藏的不服氣的傲骨。他認為玉子面臨電影的最後合成,總會為自己惟一的一次的明星機會著想。可今天還是出現了他擔憂萬分的場面,他怒不可抑。

  玉子在一片靜穆的壓力中,臉色變得蒼白,但是她眼神鎮定,鎮定過了份。山崎抓住自己的頭髮,對自己咕噥,「看來片子是做不完了!」

  他剛說出口,便聽見了爆炸聲。攝影棚是隔音的,沒有聽見飛機來臨,但是爆炸聲過大,還是聽到了。

  看門的老頭一下子把門拉開,原來外面早就響著震耳欲聾的警報,他沖進來,喊道:「飛機來了,快進防空洞!」人群轟地一聲慌張地站起,望外奔去。整個樂隊和錄音師放映員一哄而散,到處是奪門而逃的腳步聲,還有不由自主發出的恐懼叫喊。

  山崎掏了根雪茄抽上,完全不看四周一片混亂奔跑的人群。真是的,平日怎麼沒有發現,他的這個已經拍不成電影的電影廠,竟然有這麼多的人?他吐了口煙。

  這男人的氣息,玉子最熟悉就是這雪茄。她臉上有了生機,站了起來。這局面來得突然,似乎是在回應她對自己一瞬間的縱容,一來就天塌地陷。

  她對山崎說,「山崎先生,快走!」

  山崎兇狠地打斷她:「我們日本人不怕美國飛機!」他見過飛機轟炸的陣勢,雖然只是在無數次的想像中完成:早在春天那場病後,他對飛機的憎恨替代了恐懼。

  玉子差些被人撞倒,不過她不在意,她邁過往屋外沖的人影,看著山崎,走近他。在全場的混亂中,她耳旁是炸彈爆炸聲,感覺錄音室在抖動,不是感覺,而是真的在抖動。可不,在她腳後三四步路遠的地方,屋頂泥沙震落下來。她若是慢一步,就該被灑一身。

  「山崎先生,」玉子含在嘴裡的話未往下說。

  「我知道你心裡恨我!」山崎的聲音反而不兇狠了,眼睛鄙棄地盯著她的背影說:「既然如此,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玉子轉過身來,朝他近了幾步,口齒清楚地說:「錯了。既然山崎先生藝術第一,那我玉子就不能藝術第一?」

  山崎抬起眼來仔細打量玉子,從她的頭瞧到腳,像第一次看見她一般,然後掉過臉。他撫摸著椅子的扶手,腳在地上打著節拍,嘴裡說:「好,好,藝術家,惟我獨尊!。」他絕望地歎口氣:「可惜了,我們的這部電影!」

  錄音室的玻璃被震碎了,屋子搖晃起來。玉子驚慌失措,她的身子跌在琴健上,鋼琴發出一連串奇特的音符。山崎還是不動聲色地坐著。那個叫小羅的少年在推門,門被翻倒的樂譜架擋住,無法推開。玉子回頭看時,他正透過門縫向她比劃,她當沒看見一樣。

  這時少年已經推開側後門,奔過來,拉起玉子的手。可能是急上了勁,他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玉子連拖帶拉地架走,他從來沒想像過自己有這麼大的勇氣。

  玉子幾乎被少年架在空中跑到屋外,他動作堅決,甚至野蠻,弄痛了她。她叫了一聲,便止住了叫喚,跟隨他跑向側門後搬運工用的小門,奔下一級級石階。

  在防空洞快要擠滿時,少年把她趕了進來,加固的鋼門在他們身後硬擠著關上。

  防空洞並不大,也不夠深,外面和上面都是土層和樹枝,可是裡面人擠得緊緊貼住。幸好是夏天,衣衫單薄,總算要進來的人全進來了。大人捂住孩子,孩子在啼哭,母親把乳頭塞進孩子的嘴裡,眼睛恐懼不安,不敢看那洞口方向。

  防空洞的鋼門頂端,有個黃黃的電燈,罩了鐵絲,昏暗的光束照著每張蒼白的臉上。爆炸聲在停了一分鐘後又響起,燈泡隨著爆炸聲,大搖大晃起來,好象炸彈就在防空洞上面爆炸似的。

  人們驚叫起來,玉子也害怕地叫起來,本能地一把抓住少年。少年很窘,拼命往裡處一個空隙挪動,稍微讓開了一些,很奇怪地盯了她一眼。一人動,就會牽連第二人動,兩人動,就會弄得好幾人動。少年剛才一路上那麼激動,這時反倒安靜了,不過很驚慌失措。玉子討厭擠在身邊的氣味,她的身體與少年推在一起,不得不像一個當姐姐的,裝著什麼事也沒有似的。

  玉子想對少年說:「別怕。」她未說出口,因為又一個炸彈爆炸在頭頂炸開,洞子裡的人都嚇的叫起來,少年一把抓住玉子的手,玉子本能地一身抽搐,兩人面對著面,全身都顫抖,他們的身體突然被人擠成一塊。當驚恐過去,她想掙脫開去,卻又被人群把她和他壓倒在一處。這時她的顫抖比他的猛烈,連牙齒都在打顫。外面炸彈響聲越響,洞裡人越是往裡亂擠,兩人身體越靠越緊,她握住了他的手。就兩秒鐘,一股氣流融入她的手掌心。

  防空洞裡的空氣漸漸稀薄,咳嗽聲此起彼伏。誰也看不清楚誰。

  玉子和少年就這樣貼著,在黑暗中只感覺到對方的皮膚,他們的臉頰互相擦著。

  漸漸爆炸聲聽不到了,他們互相聽見對方的心跳,心跳聲越來越強,互相呼應著,一扣一擊,一扣一擊。玉子單薄的連衣裙,只是簡單地遮住她的身體,他們貼緊,身體各個部位都粘在一起。玉子的面頰緊貼在少年的臉,氣息吹在臉上,她感覺到少年從未刮過的鬍鬚,柔軟如她的嘴唇。

  她開始半張開嘴,喘不過氣來,抱住少年。少年的雙臂,原先垂著,後來尷尬地半抱著玉子,突然也把玉子緊緊摟住。

  警報解除了,鋼門一開,人們像打開的鴿籠,從空氣渾濁的防空洞沖了出去。但是玉子和少年倆依然僵立在原處沒有動。大部分人根本沒有看他們,只有個別人跑出去時,好奇地晃了他們一眼。

  空氣中的確有硝煙味,滿映攝影場附近有個軍工廠被炸彈命中,火正燃燒。救火車尖叫著趕去。

  也有炸彈落在街市上,有平民傷亡,救護和滅火工作混亂。有人指著彈片上的俄文字喊道:

  「是俄國飛機轟炸!」

  「俄國人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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