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日本電臺廣播說:

  「昨夜,300架美軍B-29戰略轟炸機濫炸東京。這是對婦雛平民的暴行……東京累計死亡7.8萬人,傷10萬,150萬人無家可歸……」

  山崎聽著,他手裡的雪茄燃成一節白灰,燃到他的手指。他也不知。玉子在臥室裡模模糊糊聽到廣播聲,也驚呆了:一次轟炸死近8萬人!她下床來,山崎說過,他的家就在東京附近。她迅速穿上衣服,打開門時正看見他從椅子上一頭栽到地上。玉子急忙撲到電話機前,她儘量控制自己,對著電話那頭說著名字和具體地址,讓救護車趕快來。歸根結底,她對這個男人恨不起來,甚至惱不起來:是她自己湊上來的,怪不得別人。

  她馬上蹲在山崎身邊,掐他的人中和虎口。山崎吐出一口氣,想睜開眼睛,卻不能,聲音微弱地說:「玉子……」

  「別說話,」玉子異常鎮定地對他說:「你沒事的,醫院車子馬上趕到。」她又奔過去倒水,急忙奔回來給他喂水。

  這幾分鐘,山崎耳朵裡感覺玉子的腳步在飛舞,她的手指也在飛舞,她的氣息輕緩地覆蓋下來。這是第一次她溫情地離他這麼近。

  樓下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玉子去看看窗外,旅館門口有醫院的車停著。她便取了衣架子上的毛皮大衣,退出房間,把門虛掩著,自己下樓去。她不想讓大和旅館其他人見到她在這裡,但又不放心山崎一人在屋裡,現在她可以走開了。

  她急匆匆地三步並著兩步下樓梯,幸好還是早上最清靜之際,看到的人不多。她扣好毛皮大衣的鈕扣,走到大和旅館門口一側佇立。

  兩人抬著擔架上的山崎,兩人緊跟在擔架後。

  看著急救車急駛而去,玉子這才真正放下心來,抹去臉上的冷汗。凜冽的晨風中,旅館的外面一直有人在鏟雪。但道路兩邊堆著雪,停了一夜的雪,暫時沒有融化的可能。雪襯得四周的景致非常明媚,可是她心情極糟,甚至可以說絕望透頂,很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哭一場。

  她猛一回頭,覺得大和旅館大門外街上閃過一張熟悉的臉龐,像那個吹圓號的少年。她追上幾步看,卻只有幾個身著制服的學生在街尾。

  看來自己腦子出了毛病,怎麼可能是那少年呢?她往額頭上敲了敲。

  東京燒成一片焦土,著火的人從燃燒的房子裡沖出來,就地打滾。靠近運河的人,被火燒得紛紛往河裡跳,運河裡全是屍體,浮著一層似血似油的膠質物。

  幾千架飛機重重疊疊,機翼幾乎碰到機翼,炸彈從機群中像蝗蟲一般飛出,在山崎腦子裡遮天蔽日地化成火團。

  終於,溫暖的線條衝開鐵蠅之圍:青山蔥綠,泉水冒著熱氣。大塊白色綠色中,古都的輪廓模模糊糊。燈籠一盞又一盞點亮,在微風中有節奏地搖擺。穿過石橋,繞著河邊小徑,再上一坡石階。

  母親站在房前那兒向他招手,她的一頭黑髮怎麼成了銀色的?那身和服還是他離開時的藍靛色的牽花圖案。母親最愛這件衣服,說是遇見父親時,她就穿著這衣服;懷上他時,她也穿著這衣服。不是喜事或家中大事,母親是不會穿它的。他喊母親,母親卻不應。他急,急得手裡全是汗。他的病很奇怪,永遠昏睡不醒,睡眠卻極其不安,反復折騰,不斷說話。偶爾醒來,也不過是半個小時,吃不下任何東西,醫院診斷是輕度腦溢血。

  玉子去看他,猜出他是在和老母親說話。候到他醒來的一刻,她對他說,他家裡一切會平安的。畢竟山崎家住在東京北邊的伊勢崎,屬￿群馬縣,不在東京市內。山崎經常說伊勢崎風光如何旖旎,背後就是莽莽蒼蒼的群山,人和建築都典雅樸素,終日藍天白雲。

  山崎很想知道母親的情況。就讓人給母親拍了一個電報,可是未有回音。他絕望地在病床上翻了一個身,自我安慰:他用的是軍方通訊,戰爭期間,尤其是遭到飽和轟炸的大東京區,民用通訊或許會癱瘓。等待使他清醒的時候多一些了。母親可能真的遭到不測,一味猜測強,就是不認命。

  山崎重病,就沒人再去催電影《綠衣》的製片工作。這個電影廠全是日本人在操作,而日本人中只有山崎一心一意要製作這部電影,也許還加上玉子這個女主角。其他人早就因戰爭失敗而坐立不安,成天惶惶不可終日。

  這天中午,玉子在廠裡看未成樣的片子,藉以打發無聊又無奈的時間。她接到一份電報,是山崎的母親打來的。她趕到醫院。山崎的母親報平安,讓兒子放心。電報說伊勢崎這次沒有挨到多少重磅炸彈,只是那些越過東京還沒有扔掉全部炸彈的飛機,隨意沿郊區一路亂丟,只要及時進防空洞,危險不大。

  心病用心藥治果然見效。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月,山崎終於出院了。出院前他就把《綠衣》應該補的鏡頭、重拍的鏡頭和音樂,全部寫在本子上,每日排得滿滿的,這電影的後期製作又進入正常軌道。在全片剪輯之前,般若寺一場戲加拍了第五遍,他還是不滿意,仍要重來,讓攝影師對準玉子的左臉,山崎知道她哪一種角度更美。

  還是那身綠裙的玉子,在般若寺裡燒香拜佛,祈求自己的愛情心願實現。

  山崎穿著整齊,臉色並不好,態度卻很嚴謹,他對攝影和燈光師說,「添補經幡,注意燈光,唯美第一。」

  景雖然是搭在攝影棚裡,卻還是中規中矩,天藍得神秘,像玉子的目光。松柏參天中,東西兩座鼓樓,鍍上夕照柔美的色彩,古樸玄遠。寺廟的院牆上停著一隻松鼠,蹦跳著,順牆躍到院裡。他回過頭來看見,心裡想,或許今晚他可以好好入睡。

  那已經是1945年5月,柏林已經攻克,歐洲的戰爭已經結束,美軍正在猛攻日本本土之外最後一個衛島沖繩,日軍用了最後一招:自殺飛機。死已經死定了,看來日本只有一個挑選:如何死法。

  滿映人都說,《綠衣》是山崎的自殺飛機。不過拍電影還是過癮,哪怕拍出來後,整個中文片電影市場已經不再放滿映的片子,自己看著也好。所以整個班子都很賣力氣,算是給自殺飛機加油吧。

  每年玉子喜歡仔細觀察雪融化的過程,那雪在她心裡有同樣的姿態。不過這次雪在她心中並不融化,雖然季節飛速變化,真正的春天不過就是一陣風拂過她的皮膚,想留住是枉然。

  雨下了整整一天。為了使鏡頭如攝影師所希望的效果:細雨中樹葉亮晶晶的閃光,他們在攝影棚裡架起的松樹,往樹上細細噴上水珠。

  東京也下著雨,雨水在屋簷下滴著,滴到石塊上,滴到石縫裡,濺起一朵朵小花。導演山崎指揮著一隊人,各就各位,他突然有個感覺,玉子有一天會走在那古都小巷的青石塊小徑上,如同這攝影機中的年輕的姑娘,突然扔掉雨傘,一步步地走來,她穿著把身體曲線裹得緊緊的綠旗袍,不能走得太快,但腳步不能停,得一直往下走。

  她在拐彎處不見蹤跡。行,這也不錯,一個拐彎,就是另一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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