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那些人本來可以倖存,卻在最後一刻被吞沒。他們的災難,與別人的不幸很不一樣。很少有人理解,被動卷裹,與慷慨投入,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命運。

  1948年,東京郊邊一些挨過猛烈轟炸的城市,也開始重建。在伊勢崎,鏟車向一幢只剩下殘垣斷壁的房子隆隆推來。司機突然發現前面牆上有豎寫的一行行如圖畫的字。他扳上閘,跳下來看個仔細。牆上歪斜著一幅山水畫,燒得只剩下三分之一了,還有一台鋼琴,已炸爛,看來這是間挺講究的客廳的裡牆。

  他湊近一看,全是漢字,有的字能猜,但前前後後連成行,就弄不懂了。他覺得奇怪,便到施工辦公室打電話。

  美國軍警的吉普車馬上趕來,從車上跳下幾個美國軍人,跑上雜草叢生歪斜的石階。這是冷戰開始的年代,日本人已經有了新的盟友、新的敵人。美國軍人動作敏捷,神情嚴峻,他們仔細巡視周圍,察看有無異情,對著牆上拍照片。一個看上去能懂文字的人,對帶隊來的軍官說了一些話,他懷疑這些字跡是間諜的聯絡暗號。

  那位軍官退後兩步,看那牆:筆跡濃淡不一,最早的字已經被風雨洗得很淡,一行行彎彎扭扭的豎排方塊字對他來說,只是神秘莫測的符號:

  我回長春去找你

  我也趕回長春去

  我再回長春去

  我也趕回

  我在找你死活也要找到你

  我已經找到你在夢裡

  就在同一天,在千里之遙的另一個城市長春,另一批人,冷戰的另一邊,也在清理戰爭的遺跡,也在驚異於一行行類似的字跡。

  那是個該記住的日子,長春電影製片廠成立,這是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建立的第一個電影製片廠。街上鞭炮雷鳴,擴音機裡是喜氣洋洋的秧歌鑼鼓。1945年末從日本人主持的「滿映」拆走的設備,已經從外省運回,正在重新安裝。

  就在接裝設備時,錄音棚技術人員發現女演員化粧室前牆,有一排排歪歪斜斜的字。一群舊滿映的男女同事,聽說了,呼三喊四地擁過來看。他們站進房間裡看,先是稀稀拉拉,不一會就擠滿人。

  門對著空白的窗,右手邊以前擱著椅桌,現在只剩下殘破的大鏡框和震裂的鏡子。尖利的碎片還留在牆上,可能都怕被劃破手指,也可能一直無人管這陰氣森森的房間,牆角掛著蛛網,地上滿是塵埃。有人不怕噴得一身灰,去拉開那道肮髒的窗簾,頓時房間變得明亮。

  破裂的鏡子,此刻照著看熱鬧的人,他們割得奇奇怪怪的眼睛,統統朝向一個方向――左邊光禿禿的大白牆上的一排排濃濃淡淡顏色各異的字跡:

  我去東京找你

  我也趕回東京

  又去東京

  找到你才活得下去

  馬上就要找到你了別急

  字行不連貫,語句淩亂。似乎是這個意思,似乎是那個意思。但大部人馬上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有個男士顯聰明,讀出聲來。有個頭髮花白的人進來看了一眼,說很久前,其中有些字就在牆上。此話引來更多的人,一時間議論紛紛,破裂的鏡子,撲了一層灰,重疊著太多驚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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