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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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門只要打開,我一樣考得上,」柳璀說,「現在反而弄個工農兵大學生的帽子,哪怕有個洋博士頭銜,也遮蓋不住。」 不過柳璀心裡明白,她和李路生的確事事占了先,二十五年來中國轉了好幾個彎,每次轉彎時,他們都占了個上風頭,這倒不是有意的:他們與聞高層內部的動向,預先能嗅到風朝哪邊吹。沒等到大學畢業,文革還沒有結束,她和李路生就拋開一切專學英文。李路生先由水利部派去美國留學,然後是她出國。那時一般人家的子弟還在十多年的第一場高考中,為百中取一的機會拼搶。她留學修完生物本科學分,再讀基因工程研究生。李路生學的是工程規劃,拿了一個管理碩士,他就趕緊從美國回國。他到國內站住腳時,國內學生的出國熱才開始冒出一點勢頭。 三峽爭論還遠遠沒有開始時,李路生已經是水利電力部主管三峽規劃的計劃處副處長。三峽工程的爭論正在上勁時,他參與主持工程幾次計劃制訂。 等到柳璀讀了近十年洋書,拿到博士學位回到國內,發現丈夫已經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工程的關鍵人物。他被提拔為長江水利局副局長,兼平湖開發公司總經理。 電話鈴突然響了,柳璀翻過身,伸手去拿電話。一聽,不由得眉頭一揚,怎麼又是李路生。這個人至今還是她的丈夫,不錯,但沒有辦離婚的丈夫也不能騷擾不休,非要她回到他那個花紅柳綠的壩區去不可。 為什麼她不能留在她想留的地方? 柳璀來了氣,準備就跟他論論這個理。可是李路生在電話那邊說:「小璀,我怕你離開良縣。沒走就好。我給你留了條留了錄音,你沒有回答。」 「怎麼?」她一下子語塞,出乎她意料。她一看,那電話機的確有留言信號:有個鍵在閃紅光。 「我留言是讓你別走,我爭取今晚趕過來,最遲明天早晨。」李路生和顏悅色地說,完全不提那個被柳璀擱斷的電話,像沒有那一回事似的。 她迅速看了一眼這個房間特別大的床。「你來幹嘛?」她一句話直截了當地堵回去。 這是她出生的地方,跟這個人無關,她最不需要的是在這裡跟這個人糾纏不清,本來就是想避開這個人才來此地的。 李路生說:「我有事:明天一個港商團和一個台商團都到良縣,上午參觀,下午協商,晚上宴會。」 「跟我有什麼關係?」 「跟你沒有關係。」李路生說,「只不過我想見你。你來壩區正好與我錯過,我是有責任的。你正好在良縣,我不願意再次錯過。」他的聲音好象很懇切。「你總得允許我有個談話的機會吧。」 這個男人夠耍賴的,有話要到良縣來說幹什麼?她沒有心思談判,這也不是供談判的題目。柳璀想,最多不過再重複一遍昨天在電話裡吼的話,未免無聊。 她正在想怎麼才能擺脫這個男人,忽然想起來陳阿姨的急事,沒有仔細想就突然冒了一句:「你帶五千元現金給我――我要買點東西。」她添了一句,「藝術品,古董。」 那邊說,「肯定帶給你,」電話就掛了,似乎有意不給她一個反悔的機會。 柳璀遲遲疑疑地放下電話,感到自己有點莫名其妙,怎麼就輕易同意李路生的無理要求了呢?是不是她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來?有什麼必要那麼快向這個不知羞恥為何事的男人投降?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見,不應當男人一說軟話,就放棄立場。她很後悔,對自己很生氣,做個女人,最終還是那麼沒出息。 柳璀拿過今天買的本地地圖導遊,印刷粗劣。在這個地方走動,她已經不用地圖,導遊文字誇張花梢,讓她看不進去。她不知道她與李路生兩人問題到底應當如何解決,如果要她說出一二三,她恐怕只能數出一,恐怕這就是為什麼她沒有用腦子想,就給了這不是東西的男人一個臺階。 不過,取到了錢不等於就要跟他談判。她可以拿到錢就走,到別的地方去,她並非沒有退路。 她歎了一口氣。手插進褲袋,感到裡面有個紙團,就掏了出來。一個外省城市來的走穴的什麼劇團。「靚女俊男,勁歌猛舞,盛大開演,慰問水庫。」上面印著一些穿著暴露的女人照片。 她想起來了,在新城時,有幾個女人站在街頭,見人就塞一張。拿到的人看著照片淫猥地評論――她聽不懂說得太快的川語,不過大致上明白是一些下流笑話,好象是說這個那個女「歌星」,花多少錢可以睡一睡之類。 她把廣告扔進房間裡的廢紙桶,心裡卻有點羡慕這些生命力鮮猛的百姓,他們幹苦力活,打麻將,弄些男女之事,而她呢,除了她的實驗室之外,生活之中沒有什麼樂趣,連一隻小貓都沒有,很久也未去看一場戲,聽一場音樂會,從研究所回到家,吃過飯就上床看書報,十點看衛星電視的新聞,眼睛迷糊,就自然睡著了。這樣生活一輩子也很好,完全不需要什麼男人。 江邊 直接來到江邊,這兒離碼頭有一些距離,沒有停那麼多拖輪、駁船和旅遊大輪船。她這才發現長江水真髒,而且混黃。她怎麼一直沒有注意到呢?就像她沒注意丈夫的另一面一樣。 江對面的小島,只是個有支流江水隔開的淺灘,上面好象種了點什麼樹,也有幾排平房,平坦的地方似乎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看來水庫開始蓄水時,這個島就會消失。三峽沿岸近二十年惟一的一點建設,都是臨時性的農田之類,雖然三峽工程1992年才由人大批准,這沿江一帶卻認為,反正早晚要上馬,沒有必要讓投資落到水下。別的地方爭論得真像那麼一回事似的,對這裡的幹部,水庫工程不上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或者說,沒有水庫,他們就不存在。 幾個抬煤氣瓶的工人,叫嚷著「讓開!讓開!」,柳璀只能站到路邊斜坡上。 木船都在等著生意。一群旅客進了一條已經引擎發動的船,沒一會,那船就朝下游行駛,鑽進陡峭的峽谷之中。 當年母親追到良縣來找丈夫,現在翻過來了,這個做她丈夫的男人要到良縣來找她!母親是捨不得離開丈夫,而這個男人已經變了心,做了虧心事,卻要來跟她胡攪什麼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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