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母親

  她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按母親的勸導行事――從小就沒有聽過,聽從了也會後悔。但這次似乎聽對了。

  母親好象預知什麼似的,雖然她說的事又急又密,說了好多好多,還是再三掉轉話題,要她這次南下時,儘量抽出空,到良縣去一趟!「畢竟那是你出生的地方。」

  良縣是柳璀的出生地,這點她知道。以前她填籍貫:河南安陽――父親的老家。1980年出國,就開始只填出生地,四川重慶。後來她才知道,她其實出生在從良縣到重慶的船上。那天晚上,母親才告訴她,她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那艘船還沒有駛出良縣地界。

  父親死得很早,死在文革中。那時,柳璀還是一個少女。柳璀擠上一個普快火車從成都到北京後,很快擺脫了四川話,生活在北京部隊大院紮堆兒的幹部子弟中,她不像個女孩子。柳璀總覺得母親懷著她時,吃了什麼不潔之物,不然無法解釋,她一點不像是四川那樣的明媚山水中長大的女子。

  柳璀曾這麼問母親。母親不高興地說,「在良縣吃了『不潔之物』?虧你想得出來!」

  當她站在良縣的土地上,想起母親以前說這句話的驚異表情,不由得一笑。她一直沒有想到有什麼必要特地來一趟,看一下這個只有水路才能到達的地方。只有昨天這飛沙之夜,母女倆長談至深夜,她才覺得走一次也無妨。

  母親的潔癖

  母親的住處,在頤和園北側。她不肯住城裡,說那兒俗塵市囂,心裡鬧騰得慌。她從成都調到北京,離休前在市出版局當副局長,現在又被一個出版社全薪反聘,幫著看看此社想出又不敢出的小說稿。她很少去上班,每週一兩天車子接到東三環的出版社去幾個小時,車子又送回來。

  出租車在有保安的一個小區大門前停下,柳璀打開車門,提著包出來。

  這兒的房子樓層不高,只有九層,每個單元有獨立電梯,每層兩戶,雖然外牆有點顯舊,屋裡卻是維修得明光鋥亮,小區環境也不錯,花園草坪,除了花,更多的是常綠的松樹。

  柳璀熟門熟路走進一個單元,乘電梯到四層,人一出電梯,過道的燈就自動亮了。

  她按門鈴,母親應了聲,卻過了好一會才來開門,一見柳璀就趕忙說:

  「撣乾淨,撣乾淨!撣乾淨才進來。」

  柳璀笑笑,她知道母親的潔癖,家裡的地板都是清潔工跪在地上用布擦淨的,自從父親去世後,年歲越大,她的這一毛病更日甚一日。母親一身整潔熨直的衣裙,腳下一雙軟底拖鞋,與這個蔽天灰黃沙塵滿布的世界毫不相稱。柳璀想,這樣一個乾淨過分的人,該回到她的家鄉,那風光如畫的江南,綠竹亭樓中,聽燕子穿梭,或佇立池畔橋頭,看橋下睡蓮。

  可是母親沒有和全體北京人一起咒駡塵沙,她只是趕快給女兒從櫃子裡拿出拖鞋。母親臉上皺紋不多,肯花時間保養。柳璀經常覺得自己不像女兒,倒像個妹妹,而且是一個遠不如姐姐出眾的妹妹。她不如母親那麼模樣聰慧,也沒有母親那麼感覺敏銳。不過她們個子一樣高挑,一米六七,身材也差不多,甚至都喜歡剪短髮,比大部分女人短,甚至比少部分男人都短。

  柳璀把外衣脫下,在走廊裡狠命地撲打了一陣,才掛到門背後的衣架上。

  三室二廳的屋裡很寬敞,兩個陽臺。鋥亮的打蠟拼木地板,明式家具,原先的大彩電碟盤似乎移進了臥室,牆上掛著母親收藏的國內新派畫家的大幅油畫,幾個誇張猛笑的嘴。

  風沙並未減輕,呼呼地在玻璃窗外狂叫,房子裡卻是潔淨世界,客廳的壁燈亮著。母親遞一把熱毛巾給柳璀擦手,問柳璀冷不冷?說集體供暖已停,不過可以開電暖。柳璀搖搖頭,接過毛巾,乾脆去衛生間洗了個淋浴。浴室地上有一個盛水的瓷盆,上面飄著幾瓣月季花,真有一股爽人的香味。她仔仔細細擦乾身體,才感覺到臉皮被沙子糙痛了,抹了點護膚霜,趿上拖鞋回到客廳。

  在L形的沙發上,她拉了靠墊坐下,這才注意到茶几上的蘭花,獨一枝開出九朵粉綠如蝴蝶狀的花。她禁不住讚歎道:

  「真漂亮!」

  母親一直喜歡雲南茶「蘭貴人」,沏了兩杯,一小碟杏仁一小碟幹魚片,和茶壺一道,用日式託盤端來,放在茶几上。她接過柳璀的話說:「良縣也有這種花,庭院裡擱一盆,一直開花不敗。」她的描繪細細巧巧:「長江裡還有一種桃花魚,比江豚還稀罕。」她的口音帶有南方腔。

  「桃花魚?」

  「沒見過吧?」母親說那時江水碧綠透澈,水裡浮游著通體透明的桃花魚,它們可能是從山澗的溪河裡游入長江,成群結隊,各種顏色都有:玉白、乳黃、粉紅,與遠山上的桃花樹瓣相互輝映。

  「怕是一種淡水水母吧,」柳璀仔細地想了一下,試探地說。「恐怕不是魚。」

  「反正我見過。」母親得意地說。

  「你怎麼不告訴我,有過這麼好的眼福?」

  「你對我的經歷從來不感興趣,我們什麼時候有這麼一個晚上說說話呢,你是大專家,大忙人。」

  母親開了落地仿古檯燈,從書架上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禮品盒,遞給柳璀,說這就是送她的東西。

  柳璀撕開明顯是店裡購買時就包裝好的金紙,露出一支黑亮的漆匣,匣子上面是鑲嵌精緻的中國山水,打開來,裡面卻是一瓶法國香水,墊有藍絲絨。YvesSaintLaurent的名牌「鴉片」。柳璀見到過,卻從來沒用過,也從來沒有試聞一下這奇怪牌名的香水。

  柳璀這才想起來,是她把一個帶禮物來的人打發到母親這裡。她取出香水,左瞧右瞧,擰開香水蓋,噴了幾滴在手心,聞了一下,說不出個所以然,又伸手讓母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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