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與陌生男人銬在一起

  要想像這種事很難,要想像會親自經歷這種事更難。但是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一起被扔進牢房裡,尤其是與一個陌生男人捆銬在一起,她要面對的,就不僅是她自己的種種冤屈惱怒。

  門轟然關上後,牢房裡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地上和牆上,摸上去全是滑溜溜的青苔,空氣混濁,有股奇怪的味道:一股淡淡的血腥,混合著濃烈的尿臊。

  她撐著手臂,想抬起身來,卻一下子牽住了另一個人,兩個人又倒在一起。這是相當窘的事,那個男人盡可能與她保持一個有禮貌的距離,但是兩個人越要避免接觸,就越容易撞到一起。每次碰撞都使他們更窘迫――他們誰都不願坐實讓他們恐懼的罪名。

  她儘量不拉動捆著的那只手,往後挪身子,摸到屋角發涼的草席,下面墊了不少濕濕的穀草,草席邊沿破爛,不知有多少囚犯曾經在這裡坐等他們的命運。

  她心裡開始慌亂――想到先前這些人的出路,她明白她落入了無法單獨處理的困境。她很想用手握住這個意外地與她共命運的人,很想與他說話,問問他所有這些使她困惑的事情。但是門上的小窗後面,看守會隨時喝斷他們。

  她能感覺到這個男人呼吸均勻,心跳正常,這使她也安靜下來。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像符咒的兩半,因為世界無理可喻,被合在一起,才知道緣由原來只有一片。

  她到這裡來,竟然落到被逮捕的境地。但是,如果她知道這幾天的糾葛,會牽進幾輩子都弄不清的事,她絕對不會懊悔穿過三峽的這一趟旅程。

  畢竟,有誰能抵達出生前的世界呢?她只見到急湍的江水,模糊了所有山崖的倒影。

  禮物

  沒想到,氣墊船這麼快就到良縣了,才幾個小時。

  又一艘豪華遊輪往下駛,看來剛離開良縣碼頭,她貼近玻璃看這個聽說已久的地方。

  這地方叫做「縣」,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與三峽一帶所有的市鎮一樣,截然分成兩層。山上、牆上到處都畫著海拔175米水位線,這標簽之上,是油彩磁磚粉藍淡紅玻璃幕牆明晃晃的新樓新城,標簽以下漫長一片灰黑,則是亂堆雜砌的陳舊不堪的老城。

  這個模樣古怪的雙層城市,像一個古怪的蛋糕,糕早就發黴了,上面卻厚厚地加了各種顏色的奶油。

  柳璀正在看時,灰朴樸的碼頭越靠越近,氣墊船噴起的浪花很快平息下來。走出船艙,她才看清楚這個城市的自然地形,與其他江城有點不同:舊城在一個紅砂磧石灘之上,平坦而緩緩地鋪展開來。老街背後橫亙著綿延百里的山梁,新城全部建在山坡上,沿山而築,從江上看華廈迭起,壯觀得令人眼睛一亮。這明顯的上下城區,春日和煦的陽光,照在上城明燦耀眼,照在下城,卻似乎被吸收了,那一片起伏的灰色,更加不成形狀。

  水庫儲水之日,人們一夜醒來,世界將面目一新,一切不夠新的都將淹沒在蕩滌一切的浩瀚的江水之下。

  她有點疑惑,母親當年來良縣,看到的難道就是這下一半?這些肮髒的灰黑建築,當年會不會更灰黑或更古樸一些?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當年母親看到這道山梁,心情當然比她現在好得多。

  昨天這時候,柳璀還在北京她的實驗室裡。

  是她立下的規矩:實驗室誰也不准接電話,甚至不准接手機,她自己堅持不用手機,讓辦公室記下號碼,休息時再打回。主要是每次接了電話都得換手套洗手,手續麻煩不然容易污染試樣。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辦公室的女孩特地跑進來喊她,打電話找她的人說是急事。

  她無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玻璃片。眼睛也應該休息一下了,顯微鏡操作,是相當累人的事。推開兩道門就到了辦公室,朝南的牆有面大窗子,原應看得見院子裡已是嫩綠一片的梧桐樹和對面研究所的白樓,可是這天看起來綠不像綠,白不像白。

  「啊,柳教授!」電話裡一個女子的聲音自稱是平湖開發公司辦公室的秘書,叫個什麼什麼名字,然後說,「李總讓我一定要找到你,他有件禮物要帶給你。」

  柳璀皺了皺眉頭。丈夫李路生至少隔兩天就會打電話來,從來沒有托人帶東西給她這種事,前天通電話也沒有提起過,而且連他打電話,一般也是打到家裡,在晚上或週末,從來沒有打到實驗室來,干擾她工作,這次他怎麼把她的實驗室的電話給不相干的人?

  「什麼禮物?」柳璀儘量克制自己,簡短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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