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可以,」她低著頭寫病歷,不耐煩地說:「去化驗了再回到我這兒來。」

  再多問一句,她就會高聲訓斥。

  繳過費,等取了化驗單重新回診室,拿到醫生同意下午做手術室的意見書,我心裡松了一口氣。在走廊裡沒走幾步,一個燙頭髮的年青女子從長凳上走到我身邊,問:「要你證明沒有?」

  「沒有。」

  「你運氣真好,看你樣子老實,遇上龜兒子養的醫生心情好。」她的眉輕描淡畫過,長得漂亮又善打扮的女人到這裡一定會倒黴。她說,每回醫生都要她出示單位證明,或者結婚證,每次她都要費盡腦汁弄張別的單位的證明。她說她已作過三次人工流產,她的男朋友不肯戴避孕套。

  醫院牆上張貼著計劃生育的宣傳畫,包括避孕知識,性病等等狀況。等這位象找不到人說話的女子離開後,我就站在牆前,像是在等人,卻是很仔細地看起來,再也不象不久前看《人體解剖學》時那麼不好意思。

  雨停了,天色依舊灰暗,手術室在另一座兩層樓的房子裡,我去的時候,那兒已等候著三對人,女的都有男人陪,手術室外面寫著「男同志止步」的木牌,不過是個樣子,沒人遵守。我找到對面一個位子坐下時,感到他們乜視的眼光,好象我是個怪人。男人在這兒,是一個必需,這是我未料及的。沒過幾分鐘,又進來一個姑娘,臉長得圓圓的,頭髮剪得短,顯得年齡很小,陪她的是個年齡大一些的女人,交手術單時,值班護士象個實習生,最多十八九歲,態度卻學得極壞。那個由女人陪的圓臉姑娘問什麼時間輪到她?護士眯了她一眼,吼道:「到一邊去,這陣著急,亂搞時啷個不著急?」有女人陪也沒有用。

  萬一要刁難,問我為什麼男人陪,我怎麼回答呢?其她女的,臨時還能拉一個來冒充,而我連假的也拉不到。那我就說,我是單位派到這城市培訓學習,所以丈夫不在。他們才不在乎你要不要小孩,「計劃生育」,打掉的孩子越多越好。同時他們又想維持道德,對非婚性行為必須羞辱,要你明白是沾了政策的便宜,共產主義道德正在由於你打胎而敗壞。

  殺豬時才有那樣尖利的叫聲,裡面像是在活割活宰人,我嚇得毛骨悚然,真想拔腿就跑。

  「圖痛快,就莫叫,想舒服呀,就莫哭。」

  「到男人那兒去哭,莫在這兒撒嬌,噁心不噁心呀!」

  醫生不緊不慢的聲音傳出來。不打麻藥和止痛針就把子宮裡孩子的胚胎,生拉活扯刮下來。暴力是最有激情的形式,男人們在手術門外手足無策,任何愛情在這種時候都沒了詩情畫意。當做完手術滿臉淚痕的女人踉蹌出來時,她的男人就一把將她扶祝女人有了男人這一扶,就是幸福的了。長椅上已經有幾個在男人懷裡哭泣的女人。

  我的手裡全是冷汗,心想,換一種死法或許比這強。護士到門口對著過道叫:「楊玲。」

  沒人應。她叫第二聲時,我醒悟過來,這是上午我給自己取的名字,趕忙起身,往屋裡沖去。「聾子呀,這邊走,」她讓我脫掉布鞋,換上門後的塑料拖鞋,每雙拖鞋,不僅舊,而且髒得可疑。我猶豫了一秒鐘,就換了。

  門裡左邊抵牆,一條窄長板凳上趴著一個剛從手術臺上下來的姑娘,下身未有任何遮蓋的衣褲。兩個不知是護士或是醫生的女人坐在一張桌子前,管著病歷,管著收錢,說街上賣的月經紙不衛生,得買醫院的紗布棉花,說是消過毒的。

  「脫掉褲子,上那張床去躺好!」收錢的護士命令道。

  打著寒顫,我剝下長褲,脫掉裡面的短褲時,我的手指象凍麻了一樣,半天脫不下來。「快點,裝啥正經?」退去內褲後,我看了那人一眼,她連眼皮也未抬。

  我分開雙腿躺在高高的鐵床上,覺得這間屋子極大,天花板和牆上都飛掛著牆屑,長久沒粉刷過了。三個象中學教室裡那樣的窗,玻璃裂著縫,沒掛窗簾,外面是院牆,沒有樹,也看不到一角天空,哪怕是暗淡的天空。長日光燈懸在屋中央,光線刺人眼睛地亮。兩張床,另一張空著。鐵床上油漆剝落,生著鐵銹。這個市婦產科醫院據說抗戰時就建了,怕是真給好幾輩女人使用過。

  「以前刮過沒有?」一個戴著口罩女醫生坐在凳子上,將一堆用布包起來的重物往我身上一放。那布的顏色和搭在我下半身上的布同樣,是洗不乾淨的髒灰色。

  「沒有,」我說。

  「把腿張開點!往邊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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