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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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第五人民醫院門診部門外傻等時,我家已亂成一團,連很少摸上閣樓的父親,也在閣樓裡,還有二姐,三哥。他們給四姐喂藥,喂綠豆汁,一杯又一杯灌水。

  四姐吞服了敵敵畏,她以為這種有毒的殺蟲藥喝幾口就會死的。當她睜開眼睛,堅決地拒絕去醫院。她的手幾乎都要把床柱頭抓碎,是三哥答應她,不讓她去醫院,才使她鬆開手。

  父親發現樓板上沉重的一響,藥瓶墜在樓板上的聲音,接著刺鼻的藥水從瓶子裡流出,穿過樓板縫隙滴到樓下。

  四姐一定是在我走後,把預先準備好的毒藥,從堂屋的哪個角落裡取出,到閣樓她的床上。左想右想,最後乾脆什麼也不想,決定喝了藥,一走了之,一了百了。

  四姐在我們家長得最漂亮,和大姐的粗獷不同,她兩條細眉,不用描畫,黑淡有致,眼睫毛和眼睛最動人,乳房高挺,留著齊耳的短髮。那陣子,街上一些從不登我家門的婆婆嘴,老與我父親搭話:你家四姑娘真是一夜就出落成人尖尖了!

  母親不止一次和父親說,別看四妹模樣兒生得俏,我只怕她命最苦。

  母親心裡更明白窮人家漂亮的女孩命薄,但四姐出事如此之早,依然讓她吃了一驚。四姐與德華熱戀了好多年,原是同一村的知青,沒結婚,怕回不了城。他們信誓旦旦,永不變心,二人都回城才結婚。稍有辦法的人全都走後門通關係離開了,村子裡已剩不下幾個知青。1978年德華一回城不久,考慮就很實際:有可能四姐一輩子農村戶口,命中註定是個農婦,他將一輩子受窮受累。開始追求他的女同學——廠裡支部書記的女兒,婚姻能改變一切,還說不定能提拔成幹部,不再當工人。

  除了我們家的人,誰都不認為他做得無理。至於愛情,在戶口面前不過是個笑話。四姐寫了厚厚一封信給家裡,求母親想一切辦法使她能離開農村,否則,她只有嫁給當地農民。

  母親當然沒有辦法,她既無門子,也不會通路子,更沒有拉關係的金錢。她只有流淚,著急,怨自己,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只要能讓四姐回城。

  四姐知道德華開始變心,急得沒辦法。她只能一橫心,賴在重慶不回。直到德華答應斷絕和女同學的往來,才回農村想辦法。她動身回農村前,鄰居的一個熟人串門,當時四姐說著說著,忍不住就哭了起來,那人動了慈悲心腸,問四姐願意不願意去郊區一家合作單位當小工挑灰漿桶?她根本不用想,就答應了。

  四姐走上母親的路,成為挑沙子磚瓦的工人,母親叫零時工,她叫合同工。每天一身臭汗回家,誰也不想理睬,我和她之間越來越沒話說。

  德華上班的地方離我家並不太遠,工廠在彈子石渡口上端。他長相斯文,白淨,長得俊氣,我第一次見德華,以為他是古典小說連環畫裡走下來的書生。

  他來我家,總搶著做家務,挑水,理菜,炒菜,洗碗,也很有禮貌。母親卻記著他對四姐三心二意的事,不喜歡他,不愛說話的父親也對德華冷淡,父親認為他太女相,命不順。天一晚,父親就在堂屋對著閣樓叫,說路上不好走,天又黑了——明顯是下逐客令。但父母的種種暗示明示都沒用,四姐硬拉著德華住進了我家,她只有靠這個辦法讓他最後實踐娶她的諾言。

  我和她、德華三人住在閣樓上。四姐早出晚歸,上下班除了過江,還要換二次車。為避開他倆,我經常到街上昏暗的路燈下看書,半夜才歸,我的眼睛近視,度數上升。房間太小,他們做愛的聲音吵醒了我,我便大氣不敢出,緊閉著眼睛,裝著熟睡,有時乾脆摸下床到堂屋去傻呆著。

  兩床間一層布相隔,他們沒法避我。家裡再有別的人,房間裡更沒法做任何事。到江邊或山上去,他們沒有結婚證,若被治安人員和派出所的人抓住,侮辱一頓,還要通知單位領導,寫檢查。偌大一座城市,想來想去只有山頂那座破爛的電影院能安身,趁放映電影時一片漆黑,親熱一兩個鐘頭。

  父親問德華:「你去上班還要把皮鞋擦亮?」

  「去了再換鞋,」德華說。

  「那不麻煩?」

  「不,不,」德華答道,連早飯也沒吃就出了院子大門。父親對剛回家的母親說,那就是前奏,他認為德華不會和那個女同學斷,恐怕已追上了手,這下真要和四妹斷。人總是往上爬,住在我們家小小閣樓裡,他不會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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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華從正在上班的車間裡叫到我家。他看到四姐頭髮紛亂,面頰灰白,眼睛裡光都散了。樓下房間的痰盂放在她的床邊,裡面的髒物和水,有股嗆人的氣味。除開四姐外,屋裡的人眼睛都在他的身上。這種場面,他沒有預料到,一下慌了,他沒有經驗。他感覺到這一家子的人都恨不得咬了他,撕了他。二姐對他狂吼,三哥的拳頭好幾次舉起,又垂下了。

  這場面很快便使德華服氣了,四姐的自殺換來了結婚證書。

  母親給四姐準備的新被子,四姐和德華往白沙沱婆家抱去時,對門鄰居程光頭的妻子站在堂屋說,「你們倆個啷個不懂?結婚的被子白的一面在外頭,不吉利。」

  當時沒人答話,若應對一句,比如,「被子不吉,人大利!」或者說,「風吹太陽曬,黴運就離開」,都行。最好的辦法是就近任何一個可摔破的東西:碗,水瓶,瓦片,玻璃杯,任拿一個砸在地上,便破解了這句本來不應點明的話。就象吃飯碰掉筷子,就得說「筷子落地,買田買地」,才可俯身去揀。

  但是匆忙之中,他們忘了老輩人的教訓,沒有說任何話,也沒砸任何東西。恐怕就是在這時,一團肉眼看不見的兇氣投向了他們。

  程光頭在老母親終老離世後,不打太極拳,也不拉蹩腳的二胡,他查《小學生字典》研究八卦與陰陽五行。他對我父親說,他母親突然死去,是他家灶的位置不對,不該朝南,與他母親的生辰八字相沖。

  他往自己身上的血管扎針,他的脖脛,手腳,尤其是手背,針眼斑斑。改變經脈,能長生不老。一旦得氣,可以半個月不吃飯,「辟穀」進入仙境。現在政府規定人死全得火化,哪兒也沒地能埋人。他母親未能享用上的棺材,被他裁成一小塊一小塊木頭,疊成一個八卦仙陣,他坐在陣中間,卻邪氣迎罡風。

  這座山城鬼氣森森,長江上、中游,本是巫教興盛之地,什麼妖術名堂都有人身體力行。我不能確定氣功靈不靈,但我相信程光頭真是有功,不然怎麼半月不吃飯?不過,三年大饑荒時期,父親也有過幾天吃不上一頓飯的日子。看來,練氣功還是會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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