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


  火熄之後,一船又一船運載江裡江邊的死的人,往下游江灘的大坑堆埋。朝天門碼頭中心一個大空壩,卻在燒街上的屍體,架著柴潑著油燒,穿黑制服的警察站在一旁。死人的氣味跟著滾滾濃煙,罩住了整座城市。

  有個孕婦在翻找屍體,認自己的親人。小孩燒死最多,身體縮成一小塊炭。一個老頭坐在石梯上,臉上黑糊糊的一條條,他讓三歲的孫子坐在木箱上,等他回去從火裡搶東西,回來時箱子和孫子都不在了。

  母親聽到重慶飯店那頭傳來槍聲,說是抓到了放火的人,斃掉了。是否真如街上傳言,是國民黨的消防隊在水裡滲了汽油,使火越燃越旺?還是共產黨地下組織放的火,以增添老百姓對舊統治者徹底絕望?

  誰去弄清楚?這是個兵荒馬亂,每天要死上千上萬人的日子,重慶大火不過只是小災小難。

  這場罕見的大火發生於1949年9月2日,它熄滅之後二個月,即1949年11月下旬,這座山城終於落入共產黨軍隊合圍之中,長江上船員大都棄船溜跑了,都知道在重慶這水道樞紐打仗時,船最惹禍。

  父親捨不得船,哪怕是老闆的船。十幾個國民黨士兵把一個個封得嚴密的軍火木箱運上船。父親在刺刀下被迫駕駛船,他只得用棉被裹住全身,僅露出眼睛和手。船上溯長江,從第一聲槍炮響起,父親就用他對航道水勢熟悉的全部知識,大拐「之」字行進,躲避船外兩岸飛來的炮彈。押船的一個軍官大腿被子彈擊中,倒在駕駛室昏了過去。血濺到玻璃上。士兵慘叫著,有的是跳入江,有的跌趴在到船舷後。父親的棉被上,血在一灘一灘漫開,船上的軍火隨時都可能爆炸,但是父親卻奇跡般沖到了目的地。

  當官的掏出兩塊大洋賞給父親,算是租船的錢。然後,用手槍指著父親說:「我們要沉船!」他跳到岸上,給士兵下任務。

  父親的膽子已掉光了,但是他把船開來本是為了救船。他當沒聽見一樣,便將船掉頭往回開。在船離朝天門兩裡路遠時,炮火過於猛烈。他怕船被打沉,便將船開向黃沙溪的河灘擱淺,想保住船。

  那天,這個古怪多劫的城市已經很寒冷了,人們皆在搶購糧食或逃離戰區。母親又有了身孕,在通向江北桂花街的石階上,她拎著一麻袋幹胡豆,抱著二姐,讓三歲的大姐自己走。江面炮火不斷,風把樹刮得彎到地面,把硝煙刮進深藍色的霧中。母親跨進房門,血從她的身體裡流出,順著大腿冰涼地滴。

  她小產了。房東太太從門口路過,說掉出的肉團若是一個瓣兒,就是一個兒子沒了,若是有兩個瓣兒,就是個女兒。她邊說邊用涮馬桶的竹棍去戳看,連連叫道:「是兒娃子,是個兒娃子呀!」

  聽著房東太太離去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母親絕望了,她認定父親肯定死在運軍火的途中,屍體隨著船的殘骸在長江裡飄走。

  可是父親從炮彈亂飛的江上回來了,臉被煙火熏抹得只剩兩個眼珠子在動,嚇得兩個女兒哭了起來。母親一把緊緊抱住從死神那兒掙脫掉的父親。

  三天后,要父親運去軍火的部隊,被包圍重慶的解放軍部隊殲滅,被捕的軍官說出了那艘船,他對那個不怕死的年輕船長印象太深,但忘了說那兩塊大洋。

  清算的鎮反、肅反運動,父親交代不清,運軍火的事,他寫的檢查詳詳細細,也忘了交待那兩塊大洋。父親得救于他的一技之長,憑著他對長江航運的瞭解和熟悉,被留用了。長江上游金沙江一段,水流急,暗礁多,航標燈少,稍不留心,就會船翻人亡。父親被派去,算是對他優待處置。夜航加班次數太多,加班費不值幾文,他的眼睛開始壞了。

  我很小時知道家裡箱底有二塊大洋。父母低低的聲音爭論執得很厲害,不象院子裡其他兩口子吵架那樣呼天喊地,凶煞惡氣,他們的聲音畏畏縮縮。那時我人太小,縮在暗淡的牆根就跟不存在一樣。

  「把大洋拿到銀行兌換了,再借些錢,找個好醫院,治你的眼睛,」母親說。

  「算了,已經這樣了,治不好。」父親歎息道:「再說,去兌換,不就不打自招了嗎?」當時我不明白他們怕「招」的是什麼,現在才覺得他們的小心無不道理。

  8

  大姐打了幾個大呵欠,望望山腰,路燈在那一片黑漆中特亮。她說回去睡覺吧。

  怎麼這就完了?我問: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哪來的梅毒?

  那還不明白,大姐說,袍哥頭從來沒有戒過嫖妓,他傳染給母親,母親傳染給父親。

  我說,這中間隔了好多年啊,什麼時候發現的呢?父親結婚前就知道嗎?難道爸爸的眼睛不是開夜航累壞的?

  「早治好了。哎呀你真煩!」大姐嚷道。

  她也許並非不願意說個仔細,而是認為不值得,還對此有股不輕的怨恨。這是完完全全的中國貧窮市民生活,絕對無法浪漫化的怪物。我們這一帶肮髒潮濕長著苔蘚的牆上,「包治性病,藥到病除」招貼處處可見:尖銳濕疣龜頭爛痛滴蟲陰癢菜花肉芽尿口紅腫陰道流膿這類廣告的讀法我始終弄不清楚,上下左右前後怎麼念,都是一堆亂糟糟的恐怖符號,老在指向最令人恐怖和羞恥的一些東西,在紅太陽光芒最亮,中國社會最革命化,號稱全世界唯一無性病之國時,這些廣告也沒有完全消失,八十年代初又是貼得滿街滿巷。我從來不敢看個明白,也從不知道誰在醫治,誰在求醫。大姐一打住,我也被自己嚇得沒有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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