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三


  「不該砍腦殼的砍了腦殼,敲了沙罐,挨了槍子,老天爺不容,要人陪著死啊!」說這話的是個蹲館子煤灰坑的乞丐,當天就被人告發,抓走了。

  那天我一身是泥水回家,路上老看到三三兩兩的人,依著牆角擠著眼睛,鬼祟地咬著耳朵。

  5

  有一年長江漲大水,又下暴雨,石橋馬路和街巷全是水。暴雨和大水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卷走了,雨水把石階洗得那個白淨,直讓人想躺在上面睡個好覺。可是一看江裡,全變了樣:茅草篷,木盆,整棵樹,有時淌過一個身體,不知是豬狗還是人。

  不少人劃著自製的木筏,到江上拈自己想要的。最讓人羡慕的是從死人手腕抹下手錶,手錶在那時很值錢,這不是偷搶:死人用不著手錶。野貓溪正巷有個漆匠,是個胖子,兩天抹了五支手錶戴在手臂上,走街竄小巷的炫耀。被公安局銬走了。他一路哭罵,說他沒有象那些扒手,扒完後把人打暈往江裡推。

  那場罕見的暴雨把一些搖晃的房子,連同家俱和垃圾都沖走了,水館子這個吊腳樓卻奇跡般挺住,三天后水退盡,牆上留有點點黴斑,又開始營業。自那場暴雨後,水館子蒸出的肉包煎出的鍋貼餃子,香味漫過幾條街。有人說,是水館子店主的老爹使的法,他在峨嵋山學過道術,他發的功,落在包子餡上。

  我只看到肉好,份量多,蘿蔔纓,蒜,蔥,青菜,嫩得晃人眼。

  走出百貨商店,上一大坡就是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是我嚮往的。只要是圖像,即便沒色彩和音樂,我都不在乎。看一場電影,即使是放映紀錄片,祖國河山一片大好,中央首長接見外賓,飛機撒農藥,我都想看。都是父親開恩,私下給我五分錢看學校組織的電影,才能一飽圖像的眼福。我一人選擇看一部片子,是從未有過的事,這念頭使我激動。電影院黑糊糊的牆壁,假如那是一面玻璃,我會看見一個梳著兩條細細辮子,頭髮不多,臉無光彩,身體瘦弱的少女,這便是我。此刻,正在精神糧食與物質糧食之間做痛苦的思想鬥爭。

  結論還是買吃的。我看著自己走下坡,穿過馬路,走向那家館子門口的櫃檯。那兒已有十來人在排隊,等著新出籠的肉包。

  有塊小黑板寫著包子、餃子、燒餅、小面、饅頭、三角糕和豆漿的名稱,標明每一樣需多少錢和糧票,字跡歪歪倒倒,濃淡不一。我身邊只有五角錢,但我仍站在隊列裡。帶菜肉餡的包子,鬆軟,面皮顯白還薄,牢牢抓住我的心。裡面四張桌子,皆長木凳,擠擠地坐滿人,有的人喝豆漿,有的人餃子湯,濃濃的乳白色,上面飄了星星點點的蔥花。

  輪到我了。賣籌子的青年人剃了個小平頭,不耐煩地等著我說話。

  我把手裡的五角錢怯生生遞過去,「兩個肉包。」

  果然,他問:「糧票呢?」

  「我忘了,」我著急地解釋:反正二角錢一個,二個四角,剩一角抵二兩糧票,行不行?我想我的臉從臉頰一定紅到脖子胸口了。我從未自己買過點心,沒想到要糧票,況且糧票可當錢用,家裡不會給我。

  賣票的青年人朝儲藏室叫了一聲,隨即從裡走出一個臉上打滿皺的女人,系著白袖套白圍裙,也是的,沾了些麵粉醬油。她問了情況,說行。到蒸籠前,親自用大夾子將兩個肉包放在盤子裡。

  「我不在這兒吃,我要帶走,」我說。

  她在櫥窗邊擱著的一疊發黃的紙片上,取了一張,放上兩個包子,擱下夾子,又取了兩張紙墊著,叮囑道:「好生拿喲,燙得很!」

  我捧著熱乎乎的肉包,聞著撲鼻的肉香,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滋味:這是我的生日,我在慶祝。

  我沒從來的那條路回家,而是順水館子前的小街走,這條路坡坎多,但近一點。肚子開始咕咕叫,在下命令:趁熱趕快將肉包子吃了。可我還是咽下了口水,想帶回家去,與父母一同慶祝他們生下我。我一口氣跑上糧店旁的石階頂,一坡幾十步的石階看起來不陡,但一氣上到頂,就喘不過氣。

  坡頂正好是三岔路口,一個老蔭茶攤緊挨著棵苦楝樹,樹樁連著塊生得奇型怪狀的石頭。我剛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陣發麻,迅即轉身:一個穿得還算規距的男人,站在一戶配鑰匙低矮的屋簷下,他並沒看我,在跟配鑰匙老頭說話。

  一個正在等配鑰匙的人?我的心就放下不少。回過身,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我的頭控制不住地轟轟亂響,我驚慌,說不出的驚慌,一個包子從手裡滑掉。

  我急忙蹲下,一個包子還在紙上,掉在地上的那個,滾在老蔭茶攤下的一片滿是灰的樹葉上。我拾了起來,包子沾了灰,我吹了吹,灰沾在包子上,一動不動,我只得心痛地用手輕輕揭下弄髒一處的皮。

  我站起來時,那男人已不在。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個跟蹤我的人?今天他跟著我說不定已不止這一刻。今天是星期日,不上學。以前總是在上學放學期間我被釘梢,這次此人卻打破了以往的習慣。

  是不是我剛才上坡上得太急,氣喘,眼花了?

  決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覺。肯定還是那個男人,為什麼他隱蔽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來——幾乎徑直走了出來?

  這個地區強姦犯罪率較高。山坡,江邊,角角落落拐拐彎彎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張旗鼓宣傳,犯罪細節詳細描寫,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奸後殺,屍體腐爛無人能辯認,或是姦污後推入江裡,使每個女孩子對男人充滿恐懼。我記起初中時一個女同學的父親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們哭啼啼跟過幾條街。

  「沒有堂客,又沒妓院!叫我啷個辦?」那個喪妻的男裝卸工吼叫著,象頭咆哮的獅子。說是他把鄰居的黃花閨女給誘姦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裡一陣著慌,拔腿奔跑起來,直跑到中學街操場壩。周日放假,學校沒了喧嘩,操場空曠,沒人在打球,連捉蚱蜢撲蝴蝶的小孩也沒一個。天空比操場延伸得更遠。我放慢腳步,走在雜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徑上,努力讓自己心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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