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菜也是按票定量供應的,每人每天只有幾兩,捲心菜連菜帶皮一起賣,不然,菜邊皮都會被人哄搶。做豆腐濾下的豆渣,也是定量分配的東西。花生榨油後剩下的渣,擠壓成緊緊的一個大圓盤,是美食,有後門才能弄到。老百姓能自己弄到的食品,是榆樹的新葉,是樹皮剝開露出裡面一層嫩皮,在石磨上推成醬泥,吃下充饑。那年四川樹木毀掉不少,就是這樣剝光皮後枯死的。野菜野蕈,早就被滿山坡轉的小孩,提著竹藍子、背著小筐摘盡了,搶吃野蕈中毒的孩子多得讓醫院無法處理。

  大姐帶著弟妹們,到附近農村去采一種與草不太能分清的香蔥,她讓弟妹們在草裡找,自己鑽進農田裡偷菜。農民守命似地守著幾棵菜,一發現就拿著長棍子猛追狠打。大姐的背簍裡,偶爾才有點又老又硬的菜根。

  三哥決不會跟著大姐去挑野菜,也不屑於與其他小孩,在山坡或田坎上慌神地打轉,也不在那些蹲坐在江岸石礁的垂釣者中求運氣。他靠江吃飯,再冷的水也敢跳下去。只要看到有什麼象食物的東西從上游沖下來,什麼菜皮、菜葉、瓜皮之類,他能遊出好幾裡,跟著目標不舍。直到把那東西撈回岸,帶到家裡,讓母親用水沖洗乾淨,去掉腐爛的部分,做上幾口菜。有時,還能撈雙破涼鞋,拿到收購站去賣幾分錢。

  他不是總那麼幸運:江上大部分時間只有泥水滔滔,他常常是兩手空空,回家還得受大姐嘲笑。但他還是幸運者,有不少用這種方式尋食的孩子葬身江底——從西藏雪山一路奔下來的江水,一年大部分月份江水冰冷徹骨,在水裡一旦抽筋就很難遊上岸,眼睜睜被江水捲入漩渦。這些孩子,本來就已經餓得沒有力氣。

  一個孩子用各種方式採集回來一點可吃的東西,有功當然有權多吃。三哥從江裡撈回一把菜葉蘿蔔纓的那天,他的臉驕傲地在家人面前轉動,吃東西時,故意發出響亮的聲音。哪怕一家人,每個人都眼珠瞪得好大,生怕自己少吃了一口。有時他們還為互相偷藏起來的食品,吵鬧大打出手,大姐個兒最大,吃虧的自然不是她。

  偶爾從船上回家的父親揮著瘦削的手臂,用竹棍趕散扭打的孩子們。父親吃得最少,有權威。

  3

  這城市有個動物園,有一頭華南虎,已經絕滅的珍貴品種,按規定供給活物。即使災荒日子,全省就她獨一個華南虎,也得優先照顧,就象所有党的高級幹部、中級幹部,按等級得到特殊待遇。負責飼養老虎的是一個矮個子。他和兇猛暴戾的老虎相處融洽。老虎也只認他,若他病了,旁人代班,只能隔著高高的鐵籠將食物扔給老虎。他到大鐵籠裡,老虎有時還向他作出讓遊客驚嚇的動作,只有他知道那是老虎在向他撒嬌,表示親熱。他是飼養有功的勞動模範。

  大饑荒了,勞動模範更是饑腸轆轆。熬了一年,未熬過第二年,他把該給老虎吃的活兔每星期留下一隻,殺了自己吃。都說老虎並不完全是餓急了,才將勞動模範吃了,而是嗅出他身上有兔子的氣味,才把他撕碎了吞進肚。但這無法解釋老虎為什麼要留下他的一隻腳?公安人員研究幾天,才弄懂老虎的動機是在有意警告接班的人,甭想偷吃該她的一份。

  這個故事只流傳了一陣子,恐怕屬￿政治謠言。此後老虎也餓死了,模範飼養師趁有點小權時解了饞。不成為老虎食,到此時也一樣得餓死。

  沒權的人唯有幹熬,父親船上,每個船員早飯一兩稀飯,中午和晚上各二兩,自己用小秤稱,裝進自己的飯缸裡蒸,快蒸好後,再往飯上不斷地澆水,使米粒發脹起來,「提高出飯率」,哄騙肚子。船員們進進出出船上的大廚房,盯著自己的飯缸,怕人偷去一些,大家的眼睛全變得賊明賊亮。

  到處流動的工作,使船員們關係越發怪誕。船每到一地,就上岸弄少得可憐的土產,再到另一地轉手賣出,從中牟利。船員之間也因分髒不均而彼此告發,那些時候的處置迅速而嚴厲,開除公職裹鋪蓋卷回家,省了公家一份定量。

  父親是老實人,連仙人掌之類勉強能吃的植物也弄不到。棕樹開花,花大,形狀大如玉米,也是搶手貨,輪不上他。偶爾運氣好,得到點芭蕉頭,煮過水,去了點澀味,切成片看上去象芋母子,難吃。但比起其它充饑的東西,算不錯的了。父親想到母親正拖著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山坳裡挖野菜草根,他就勒緊褲帶限制著自己每天的定量,節省下來帶回家去。

  終於有一天,他腳一絆,一頭從駕駛艙栽到甲板上,撲騰著卻沒能站起,反而滾落到江裡。他的頭摔了個大口,血流不斷。船從瀘州開到宜賓,父親才被送到醫院,檢查時發現他的眼睛出了問題,視力嚴重衰弱。

  那個饑餓的冬天,母親已有身孕,還在塑料廠做搬運工。她有必要多吃一點,為了身體裡的我。

  沒有,母親沒有這個權利。我的姐姐哥哥沒感到有這必要,讓母親多吃——沒必要讓尚未出生的我多吃一點。他們為我作了不必要的犧牲,在那難忍的日子裡。後來,他們腦子裡忘了這一點,心裡卻很難忘記。我感覺到這一點,卻一直未弄懂他們怨氣的由來。

  我在母親的肚子裡就營養不良,在胎中就拒絕動彈。母親覺得怪異,一直擔心害怕。我是城中心七星崗那個婦幼保健中心生下來的。母親說她到醫院去的路上,路過一家電影院,正在演《洪湖赤衛隊》。在電影院門口,羊水流了下來,她忍著繼續走,痛得受不住就坐在街邊石階上。過路的好心人見她大肚子,咬著牙,臉色慘白,就把她扶到這家醫院去。

  母親生過那麼多孩子,除了大姐,都不是在醫院生的,她自己生,自己剪臍帶,洗和包。母親捏算日子,我早過預產期,早該出生了,她怕我是死胎,這才去了城中心。我生下來,過了許久也沒哭,醫生倒抓我的腿,使出力氣打屁股,才拍出我滿喉嚨胎裡帶來的苦水,我的哭聲只是呻吟一樣的哼叫。

  4

  都說我有福氣,生下來已是1962年夏秋之際。那年夏季的好收成終於緩解了連續三年,死了幾千萬人、弄到人吃人的地步的饑荒。整個毛澤東時代三十年之中,也只有那幾年共產主義高調唱得少些。

  等我稍懂事時,人民又有了些存糧,毛主席就又勁頭十足地搞起他的「文化革命」政治實驗來。都說我有福氣,因為大饑荒總算讓毛主席明白了,前無古人的事還可以做,全國可以大亂大鬥,只有吃飯的事不能胡來。文革中工廠幾乎停產,學校停課,農民卻大致還在種田。雖然缺乏食品,買什麼樣的東西都得憑票,大人孩子營養不良,卻還沒有到整年整月挨餓的地步。人餓到成天找吃,能吃不能吃的都吃的地步,就沒勁兒到處抓人鬥人了。

  饑餓是我的胎教,我們母女倆活了下來,饑餓卻烙印在我的腦子裡。母親為了我的營養,究竟付出過怎樣慘重代價?我不敢想像。

  我整個平靜的身體,一個年輕的外殼,不過是一個假相。我的思想總是頑固地糾纏在一個苦惱中:為什麼我總感到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

  我真希望那個跟在我身後的陌生男人不要離開,他該兇惡一點,該對我做點出格的事,「強暴」之類叫人發抖哆嗦的事。那樣我就不多餘了,那樣的結局不就挺狂熱的嗎?這想法搞得我很興奮。

  每天夜裡我總是從一個夢掙扎到另一個夢,尖叫著,大汗淋漓醒來,跟得了重病一樣。我在夢裡總餓得找不到飯碗,卻聞到飯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個手裡有碗的人下跪。為了一個碗,為了儘早地夠著香噴噴的紅燒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過我的人跪著作揖。醒來一回想,我便詛咒自己,把自己看成一文不值的人,我瞧不起自己,恨自己有那麼強烈的身體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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