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從過江渡船下來,顫顫悠悠過跳板,在礫石和垃圾的沙灘上走上十多分鐘,抬起頭來,一層層一迭迭破爛的吊腳樓、木房、泥磚土房。你只會見到一個最不值得看的破屋子迷魂陣,唯有我能從中找出一幢黑瓦灰磚的房子,面前一塊岩石突出在山腰上,伸向江面。這一帶的人都管這一角叫八號院子嘴嘴,它位於野貓溪副巷。野貓溪副巷整條街只是一條陡峭的坡道,青石板石級低低高高不勻,苦楝樹,黃桷樹,還有好些有時臭有時香的植物,歪立著好些早就應當倒成一堆堆木塊的破房子。八號院子嘴嘴院牆和大門黑黝黝,一側牆紅黑磚相間,任意地潑了點色彩。那是得福于一場雷雨,電劈掉了半壁牆,重砌時,碎磚不夠,找來一些紅磚填補。

  這還不是我的家。從窄小的街上看,只會看到一個與整個地區毫無二致的灰暗屋頂。和八號院子平齊的是七號院子,我家院子是六號,順山坡地勢,略略高出前二個還像樣的院子,牆板和瓦楞長有青苔和黴斑。天井和堂屋有近二十多平方米,左右是一大一小二個廚房,四個閣樓。大廚房裡有一個小回廊,連接後院,還有陰暗的樓梯,通向底層的三個房間和兩個後門。

  這麼一說,象個土財主的宅子。的確,原先不知道是個什麼人家的住房,1950年共產黨來了,房主人很聰明地落個下落不明,家俱和幾台土織布機充公搬走了。住在沿江南岸木棚裡的水手家屬們,立即半被分配半自動佔領了這院子。所以當我說的什麼堂屋,回廊,後院,偏房,閣樓等等,只是方便的稱呼。

  這個原先的獨家院子住了十三戶人家,不管什麼房間都住著一家人,大都是三代人,各自的鄉下親戚熟人時來時往,我從小就沒弄清過這個院子裡住了多少人,數到一百時必掉數。

  3

  我家一間正房,只有十平方,朝南一扇小木窗,釘著六根柱子,象囚室。其實我們這種人家,強盜和小偷不會來光顧。窗只在下雨時在冬天夜裡關上。而窗外不到一尺,就被另一座很高的土牆房擋得嚴嚴實實,開了窗,房裡依然很暗,白天也得開燈。從窗口使勁探出頭往那牆頂上看,可看到一棵大黃桷樹的幾枝丫丫。從中學街操場壩流下的小溪,在樹前的峭壁上沖下陡坡,從那兒流入江裡。夜深人靜,溪水嘩嘩響,一點也不象野貓,倒象一群人在吵架,準備豁出命來似的。

  我家幸好還有一間閣樓,不到十平方,最低處只有半人高,夜裡起來不小心,頭會碰在屋頂上,把青瓦撞得直響。有個朝南的天窗,看得見灰暗的天。

  這兩個房間擠下我的父母、三個姐姐、二個哥哥和我。房子小,人多,閣樓裡兩張我父親手做的木板床,睡六個孩子。樓下正房也就是父母的房裡,一個藤繃架子床,餘下地方夠放一個五屜櫃,一把舊籐椅,一張吃飯桌子。

  家裡孩子大了,夜裡只能拆掉父母房裡的桌子,放一個涼板床,兩個哥哥睡。白天拆掉涼板床,騰出空來放桌子吃飯,洗澡的時候,再拆掉桌子和凳子。說起來手續繁雜,成了習慣也簡單。

  1980年,我家住在這個院子已有二十九個年頭了。1951年2月1日由江北剛搬進這間小房時,父母只帶著二個女孩。毛主席在五十年代鼓勵生育,人多熱氣高,好辦事,而且不怕打核戰爭,炸死一大半人,中國正可稱雄全世界。大陸人口迅速翻了一倍半,八十年代邁入了十億。

  從我生下,我們一家成了八口,我從未覺得家裡擠一點有什麼了不起,以前,下鄉插隊的姐姐哥哥只是偶然回來,現在文革結束了,知青返城,開始長住家中。到1980年這二間板房快擠破開了,象個豬圈,簡直沒站腳的地方。這年夏天的擁擠,弄得每個人脾氣都一擦就著火。

  幾天前母親對我說,大姐來信了,就這兩天回來。

  大姐是最早一批下鄉插隊知青,因為最早,也就最不能夠回到城市。她離過三次婚,有三個孩子,最大的比我小六歲,生了孩子就往父母這裡一扔,自己又回去鬧離婚結婚。「天棒!」母親一提起大姐就罵。「我啷個會養出這麼條毒蟲?」大姐一回來,呆不了幾天,就會跟母親大吼大吵,拍桌子互相罵,罵的話,聽得我一頭霧水。直到把母親鬧哭,大姐才得勝地一走了之。

  但不知為什麼,大姐不在,母親就會念叨。一聽見大姐要回來,母親就坐立不安,時時刻刻盼望。我總有個感覺,這個家裡,母親和大姐分享著一些其他子女不知道,知道了也覺得無關的拐拐彎彎肚裡事。

  就這年夏天,好多事情讓我開始猜測恐怕那些事與我有關。一家人中唯一可能讓我套出一點口風的,是大姐。因此我也和母親一樣,在盼大姐回來。

  我是母親的一個特殊孩子。她懷過八個孩子,死了二個,活著的這四個女兒兩個兒子中,我是麼女,第六。我感覺到我在母親心中很特殊,不是因為我最校她的態度我沒法說清,從不寵愛,絕不縱容,管束極緊,關照卻特別周到,好象我是個別人的孩子來串門,出了差錯不好交代。

  父親對我也跟對哥姐們不一樣,但方式與母親完全不同。他平時沉默寡言,對我就更難得說話。沉默是威脅:他一動怒就會掄起木棍或竹塊,無情地揍那些不容易服貼的皮肉。哥姐們,母親一味遷就縱容,父親一味發威。對我,父親卻不動怒,也不指責。

  父親看著我時憂心忡忡,母親則是兇狠狠地盯著我。

  我感覺自己可能是他們的一個大失望,一個本不該來到這世上的無法處理的事件。

  4

  父親在堂屋裹葉子煙,坐在一張矮木凳上,葉子煙攤在稍高些的方凳上。方凳的紅漆掉得只剩幾個斑點,凳面有個小方塊,嵌鑲著四塊瓷磚,中心是朵紅花。這樣講究的凳子不知從哪兒來的。他熟練地裹煙。堂屋裡光線黯淡,但他不需看見。他眉毛不黑,但很長,臉上骨骼突出,眼神發亮,視力卻差到極點,一到黃昏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很少笑,我從未見過他笑出聲,也從未見他掉過淚。成年後我才覺得父親如此性格,一定堆積了無數人生經歷。他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也是家裡我最不瞭解的人。

  我放學回家,見房門緊閂,裡面傳來洗澡的水聲。

  「是你媽回來了,」父親說,極濃的浙江口音。「餓了沒有?」他掉過頭來問。

  我說,「沒有。」

  我把書包掛在牆釘上。

  父親說,「餓了的話,先吃點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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