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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一時全世界茫然不知所措,大家如驚弓之鳥,遠遠躲開異性,儘量避免性活動。男人怕主動的女人,女人恐懼所有的男人,而醫院裡住滿了急性麻瘋似的病人,醫生頭痛,對來採訪的記者擺手,只能看著他們全身流膿污穢不可聞,唯一的辦法是儘量隔離,其實醫學界已確定這是性傳染病,其他途徑幾乎不可能,隔離只是因為樣子難看,氣味巨臭,連護士,甚至殯葬師都不願意靠近,殯儀館要價極高。

  風聲一傳開,妓院馬上門可羅雀,風流女子要讓男人信服她不是在有意「淨化」自己,已經不可能。為怕遭到報復性毒打,女人不再向男人拋媚眼,街上看不到女人性感的任何服飾,顏色鮮一點也視為有嫌疑,長裙黑布料成為貞潔的標誌,一時竟成時尚。強姦案從此銷聲匿跡,市容嚴謹,灑滿季節的陽光。

  很快,南歐一帶出現了「倒貼」,女人給男人錢,發生性關係,但給錢幾乎等於說明了自己有病毒要轉移。所以,還得加上其他種種騙法,裝純真處女,裝一見鍾情,裝性欲難忍。總之,設計任何讓男人上鉤的辦法,女人日思夜想,絞費心機,這是一場智商較量。脫化掉病毒的女人有時驕傲地聲稱,真正高智商的女人是一言不發,淨化後,從此再也不與男人做愛,以求生命安全。不過,對男人無愛,嫉妒一詞倒是從女人身上失蹤,少了是非和樂趣。

  「我拿自己作了抗體供應者。因為無法找到帶病毒的男人。」他說。「你知道的,男人潛伏期病毒無法測定,而血中抗體數異常時,已經到潛伏晚期,血清已經病毒污染。」

  「什麼!」羅琳驚叫起來,打斷他,「你自己是病毒攜帶者?」

  「當時我就明白,若初期病毒攜帶者自願供血,讓我們實驗室培養,或許能有法分離出抗體。可是男性病毒攜帶者沒有任何症狀,無法測出也就無法培養;女性病毒攜帶者如果知道,在一個月潛伏期中就想盡辦法保守秘密,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男人上床。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來,如果我感染上,我的血清肯定能培養出抗體。」

  羅琳額頭開始冒汗,身子依在坐椅上,有氣無力。她可能懷疑他們之間的一段情是否也是預謀一部分。不過明顯時間不對,他們那段情發生得較早,應當是在病毒開始傳播前,兩人幾次各種交鋒不分上下,看出對方的欣賞和彼此的誘惑,床下床上他們都是出類拔萃的角色。

  他笑笑,沒時間解釋個人間的事。

  他說,他當時所在的醫藥公司已經宣佈破產,老闆借此保住資產,當然不能再給他負責的實驗室撥款,已有款只能維持幾個月。他們對病毒的分子鏈已經做出嘗試性解讀,眼看所有的工作都要停頓下來。哪怕他轉到別的製藥公司另起爐灶,緩不濟急。所以就想,只能馬上弄到足夠血清立即開始,同時四處找資金。

  「所以,你拿自己犧牲?」羅琳的聲音嘶啞。

  「也不儘然。我如果能在三個月內製造出疫苗,就能救自己,男人一般三個月潛伏期,我身體好,可能還長一些。我覺得這並非毫無可能——孤注一擲就是了。情況不允許我再等待。有了血清試樣,急需的投資就會來。」

  「哦,用這種辦法!」羅琳說,搖搖頭,好像要搖掉這個可怕的冒險念頭。

  「要做『男妓』並不容易。我到各種網戀站去找可能的對象。有的女士尋偶廣告,非常像急於『洗淨』的女帶毒者,尤其是自誇巨富的女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慢慢搞網戀,直接要求先付款入帳再見面。但是那些女人馬上斷了聯繫,猜想她們一是不放心我得了錢不做事,二是以為我是風化警察設圈套——當時安全部門的策略就是把病毒攔斷在女人身上,因為只有女人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看看臉色蒼白的羅琳,她手在桌上一敲,示意他繼續:

  「幾次『尋偶』失敗,我清楚這不可能成功。唯一的辦法是趕到消息閉塞不會看英語或漢語消息的偏僻地方,在深山老林裡,有些女人正在那種地方尋找一夜情,找活命的出路。具體過程我就不講了,耽誤時間。」

  羅琳用漢語說:「請講,我在聽。」她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大口,時間猛地站在他一邊。他想起那時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對象。虧得公司還沒有拍賣那架供總經理、董事或其他急事使用的折翼機,能夠速度極快地在任何地點降落。在興都庫山中,在鄂爾溫草原,在薩拉丁沙漠,他急如星火地找可能的女人。每到一地,他掩蓋好飛機,穿最簡單的不醒目的衣服,租輛車或租匹馬,弄套當地衣服打扮完自己,趕快學上幾句本地語言,就到集市或酒吧,尋找急不可耐的女人,那些帶著鉅款引誘無知的本地少年的外國女人。他如貓輕巧地嗅著魚腥味,邁著穩健的步子向前:這樣可保證自己被感染,而不會感染別人。

  想當然的道理?別譏諷地笑。為達到目的,在幾天之內找了幾次性冒險,得到幾筆經費,他必須虛假地與這些女人情意綿綿,女人看到有可能上手時會不顧一切,而他只有取到足夠的錢才能肯定這真是個「有染女」,而不是同樣無知的尋芳客。

  三天下來,他卻沒有設想的那麼幸運:他無法肯定成功地被感染了,而且再進行下去,他可能自己成了傳染源。這要命的賭博,使他冒出一身冷汗。絕望之中,他決定進行最後一次。他將飛機上存放的地圖一一攤開,目光落在太平洋環島的一個小島上,這是一個無法做旅遊沙灘的漁村。在他選中的一系列地點中,這地方本被刪去的。

  第四天上午,應該說是陽光最溫暖熱情洋溢之時,他到達漁村,假裝成一個本地貧民,在泥灘撿取海水裹上來的廢物。對所有走過的男女視而不見,專心極了。終於,他看到一個女人朝他走過來,一個東方女子,衣飾講究不俗,挽著頭髮,身材迷人。

  她用英語跟他說話,他茫然不知所答,只是憨厚地笑,然後那女子用漢語,他更裝糊塗。那女子臉也不那麼緊張,繃成一個拳頭的左手放開了,腕上戴著一隻鑲嵌寶石的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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