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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父親對母親說,我有千張嘴也說不清,沖不過去沒命,沖得過去也一樣沒命。那年,先讓他停職寫檢查,然後關起來。那個房子是個臨江的吊腳樓,他凝視江上,一艘艘日夜行駛的船,他的眼睛是從那時開始不好。災荒年時眼睛扎針似的地痛,最後從船上跌下江裡,送進醫院,查出了眼病已到了不能治的程度。父親離開了船,他還能看見什麼呢?

  母親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包好的衣服,揭開來,是一層層白綢,兩塊銀元,色澤相當暗淡。我合著綢子一起接過來。冰涼的綢子觸及我的手,感覺到兩塊銀子沉甸甸,右邊的一塊有個小缺口,有點烏紅,像時間烙上的印記。

  當過嬌太太的母親,在生下我後,因為父親眼睛有病,就只能出去做臨時工,給人洗衣服,當保姆,在建築工地抬石頭和氧氣瓶。有一次,母親病了,從跳板上栽到江裡,被撈到起來,她第一句話就是:我還能抬。母親怕失掉工作。

  我們住的一個爛朽的大雜院,差不多都是走船的,漸漸搬走了,船員甚至看躉船的人都可以調換到一個條件好一些的房子,不用花一刻多鐘上公共廁所,也沒有附近香煙廠的吐著汙氣,沖著我們的耳膜大吼大叫。風雨之夜,天井堵塞,雨水浸入房內。下鄉的哥姐能不回家就不回家,這個鬼地方,街髒得無處下腳,醫院、菜市場、郵局、渡船汽車都沾不上邊。

  每年春節的團圓飯自然吃得不歡而散,父母知道他們的處境,在兒女面前直不起腰,不管兒女如何抱怨自己生錯了家。

  包括我在內,以前沒誰看得起父母,覺得有這樣的父親就是一生前途無望的原因,升學、就業,更不必說參軍、入團入黨當官。他們很少回這個家,各顧自己艱難的生活,甚至彼此很少往來。誰都有理由,誰都可以把自己的失意和不順歸於這個家。除了我的父母,幾乎沒有一人喜歡我,鄰居、老師、同學,多少年來,我的心不也和我的哥哥姐姐一樣麼?

  父親這時從被窩裡坐起來,說他要看看大洋。母親替他披上衣服,他咳嗽起來。我過去給他捶背。他眼睛睜得很大,直盯前方。一雙枯瘦的手,長滿老年斑,輕輕摸著銀元的邊角,一手拿起一塊對敲一下,仔細聽那聲音,說是真的。他的表情平和,安祥,幾十年來,他都這樣對我的母親,對他的孩子們,對身邊的每個人,對那些朝他無窮抱怨的人,連一句回應的話也沒有。

  父親對我說,到哪裡,都得有幾個應急的錢,這點銀子能用上,也就值了。

  他把兩塊大洋放在我手心裡。

  半夜,母親翻過身來,掖了掖我被子的一角,手輕拍著我:好好睡,好好睡。

  我無法入睡。為了使母親安心,我閉上眼睛。

  清晨來得既快又早,我輕腳輕手起床。我從包裡取出母親給我的旗袍,裡面夾著包裹著白綢的兩塊大洋,我把大洋拿了出來,貼在臉上。然後放下,這是父親用命、用一生的痛苦換來的,曾一度,不,一直在主宰我們一家人的命運,還是讓其陪伴父親。

  父母熟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提著行李,輕輕拉開門,邁出院子高高的門檻時,我的腳步稍稍停頓了一下,但是我沒有回頭,我不能回頭。

  我幾乎是跑到了江邊,那兒第一班輪渡已有少許旅客。輪渡把我駛向對岸,我不停息地直奔向火車站,到北京,直到飛機寬大的翅膀遊出大陸架邊緣上空,我發現自己的全身才放鬆。

  我走在一條潔靜的街道上,我穿著母親的絲綢旗袍,這兒距我的故鄉正好相差半個地球,是我能走的最遠處,上學、打工、寫書,我拼命想忘掉那個山城。有一天我踏著夜色回到我從小生長的院子,母親和父親老淚縱橫,直問我: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只住一晚?而且這一次走了這麼遠。外國啊,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你怎麼活呀?你應該把這兩塊大洋帶走。這是我們一輩子惟一能給你的東西。

  我默默地接過他們遞給我的兩塊銀元,緊握在手裡。

  我醒了,發現手裡握著的不過是遠處早禱的鐘聲。

  我照例又失眠了,除了失眠更多,我在加倍衰老。但是夜深人靜時,我打開房門,奔到空無一人的街上,天空變幻莫測,那麼藍那麼深,在如波浪般的湧動中,一艘滿身槍眼的船冒著煙,突突突地向我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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