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那兒的孔雀渴望和你一起展翅,你洗淨耳朵去聽聽孔雀的叫聲吧,有了激情,你的筆才會開花開朵。」

  蘇菲擊中了我的要害。不去印度寫一本她要的書,看來封不住她譏嘲我的嘴。我沒有再推卻的理由。

  所以,今天我飛越帕米爾,實際上是突如其來。

  雖然我曾有幻想,在某一天能夠到印度去。掐指一算,這夢做在十幾年前,遠一點應該在二十五年前。印度一詞,賽過爪哇。當第一次從書上讀到「三魂六魄,早飛到爪哇國」的句子,我實在神往不已。爪哇做過世界上最遠的地方。印度呢,光是靈魂出竅還不行,還要有追索的韌勁毅力,那是玄奘去的地方。二十五年前,我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時,有一天讀完《西遊記》,我在學校的世界地圖上找它,怎麼也找不到,原來正是我的手按住的一塊鉻黃色的大地方,我一鬆手,它就像一張大地毯神奇地飛落在我的心裡。

  那時我還是個窮人家的小女兒,整天擔憂馬上新學期到,我該用什麼辦法,哭,鬧,還是求灶神爺幫助,才能弄到學費。那個早晨天麻麻亮,我跳出被窩,一溜小跑去排隊等菜,拿著的菜票卻被風吹掉了,我只好驚驚乍乍地順風找,沒有菜票就沒有菜,沒有菜就用醬油泡飯。醬油也是精貴的,怎麼辦?昨天一家子人在昏暗燈光下數著菜票豆票油票糧票煤票,就像數萬貫家財那麼高興。我忘了那國家名稱:兩個音調神秘的字,少了一些魂魄之旅。

  後來,一個人離家遠走,出門在外,多少辛酸化一紙文章,為生存,從一開始我就違心寫一些自己不喜歡的題材:寫作成了勞作,枯燥累人,有時自己寫的東西自己看了都噁心。那種年月,忘記印度是當然的,偶爾我回想生命裡曾有過的人和事物時,會覺得我失去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裡面又有一些我弄不清楚。這一些弄不清楚的東西,必然有一個就是印度了。

  飛機就像我每天坐在書桌前一樣平穩!不用敲擊電腦,我用大腦寫,我最喜歡不記下來的寫作,那算得上最冒險的寫作。機窗外是皚皚雪原,白得不應當任何筆墨文字玷污,再看那雲海,一波一浪拂在我的裙邊,已經開始有幾分像模像樣的溫柔。我一改上飛機前的三分不情願,開始找理由說服自己:印度是我本來就感興趣的題目。起碼這次旅行我並不是被強迫的,並不完全因為蘇菲是我的好朋友。她要找的人,正好也是我一直想見的,巧了。況且為朋友寫作,比僅為謀生寫作要愉快得多。

  空中小姐經過,拿走咖啡杯。突然白雪消失了,馬上藍天也消失了。飛機過了帕米爾,又進入一片雲海之上,想來下面就是印度,那溫度,那潮氣,已經變成了一層雲。那些平原河流的土地,突然變遠,只剩下心裡一個罩在迷霧中的國土。我高興起來,想想吧,我竟然在飛往印度,這個中國人很少去的神秘近鄰。

  我這才看一下四周,黑皮膚的,白皮膚的,就是沒有幾個黃皮膚的。外國人我無法從外貌瞧出究竟,同胞我是眼光一掃就明白,不是商人,就是官員。商人說話大聲,衣著看來隨意,全是最貴名牌;官員一身西裝革履整齊,像用尺子畫的,沉默為金,有意莫測高深。

  下午五點四十五分準時到達德裡英吉拉甘地機場,機場設施不差,設備銀光閃亮,光滑的地面,清潔工跪在地上擦,後面站著一個人,雙手抱在胸前,目光炯炯,制服上金穗閃閃。我明白是監工。過海關後,我拖著我的全部行李:一個滑輪行李箱,很快到了出境大廳,有個24小時服務的國立銀行,在申請簽證時取到的資料說,應該在這個機場唯一的銀行用美元換些盧比。排隊時看見美元對換盧比率是1∶45,我決定先換200美元再說。將所有甘地頭像放好,剛到出口,好幾個男人熱情地擁上來,團團圍住我:

  「女士,要車嗎?」

  「我們有便宜又舒服的旅館,包你滿意。」

  我邊說「對不起」,邊往外擠。天已暗下來,早有朋友警告過我:請警察叫出租才安全。果然,一見我朝十來步遠的警察走去,圍著我的一夥人很不甘心地散開,嘴裡仍嚷嚷,又去拉別的客人的生意。看來我關於此行的家庭作業有用。

  出租車把我帶到位於城中心詹帕斯路上的帝國旅館,這是蘇菲給我傳來的信裡說好的。在車裡我雖然極累,到旅館後反而興奮:房間乾淨寬敞,床太舒服,好像印度最好的手藝人是做床墊的。有細紗蚊帳,根本沒有蚊子,想來是增加浪漫情調。還有冷熱空調和熱水,佈置水分典雅精緻,仿古董的銀器、桌子和櫃子。

  我坐在床邊,很想躺下睡個好覺,可是我不能睡,心裡擱著事,得做了才行。飛機上吃了飯,不覺得餓,我取出電腦,插好電話線,添加了一個新德裡的因特網連接方式,不到十分鐘完成整套程序,就給蘇菲發電子信。我告訴她我到了德裡,謝謝她為我訂的這旅館,但旅館的印度報紙我看不懂。

  送出這信,五分鐘後我收到蘇菲的電子信:小姐,上我的聊天室。我按了一下她給的網址,就上去了。哈羅一聲,蘇菲就告訴我:

  「不用謝,這旅館特價一夜300美元,一點小意思:新德裡旅館費由我這兒出。」她知道我最討厭俗氣,為什麼讓我住這麼個五星旅館?她常說香港啊住什麼旅館顯示什麼等級,是她最討厭的市儈氣,現在為什麼做她最討厭的事?

  「萬歲!為什麼此地五星旅館貴如巴黎紐約倫敦?」

  「最高消費價格,全球差不多。盡情享受吧,讓你愛上德裡。」

  「白天陽光太眩目,迷惑不知所在。此時只有月亮,難覓異鄉歧途,何去何從?願聞高明。」

  「覺者可見明,亦可知無明。愚者不知難,亦不知無難。」

  「您老催眠有術,我睡了。」

  「聰明。請寬衣解帶,沐浴吧,旅館的水很香。」

  我將她的聊天室存在收藏欄裡,以便下次上得快一些,就關上電腦,套上漂亮的絲綢拖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蘇菲不接我的茬,不想告訴我任何情況。她的原意是準備告訴我一些事,但突然改變主意了,至少今夜不想說了。

  好吧,忘了這個鬼阿難,說不定他根本不在這裡。

  正中下懷,那麼我就會很輕鬆,好好看看這國家,盡興玩。沿著與佛陀有關的聖地走,先到鹿野苑,再到舍衛城和藍毗尼園,最後沿拘屍那羅到那爛陀大學,看完後到加爾各達,然後打道回府,這一路火車都通,總共需要十五天或十七天。還有亞格達雖然不是佛教聖地,但泰姬陵在此地,順道而來,不去對泰姬不恭。這樣不愁寫不了一本史趣盎然的遊記,就可交差。

  我打了個呵欠,脫掉已經有汗味的衣服,推開浴室,嚇了一跳:浴室幾乎有一個雙人房間大,浴盆也大,周圍三面全是亮晃晃的鏡子,燈光柔和嫵媚,好像我在一個大廳裡洗澡,我瞪著眼睛看自己,不好意思起來。

  放好水,我鑽進水中。水真的淡香,非常清新,和一般旅館房間裡噴的香水味不一樣。我心裡納悶,不明白蘇菲怎麼知道這裡有「香湯沐浴」。此地的五星,畢竟還是不同。我活像一個被蘇菲拉下水的腐敗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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