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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公安局的傳訊單只在三天后就降臨了。她愕然地盯著傳訊單,在她以為什麼都已經劃上句號時,傳訊單又飄到了房間裡。這是一個服務員給她送來的。她整裝了一下來到公安局所指定的傳訊室,那個熟悉的預審員又坐在了她身邊,顯然,這已經是第三次進行訴訟筆錄。比起前兩次來,這一次還增加了一個女審訊員,而且氣氛顯得很嚴肅。女審訊員走近她,給她端來了一杯茶水。
女審訊員就坐在她對面,很難想像,在警察隊伍裡也有如此漂亮的女警官。她既有柳葉眉,也有鵝蛋臉,而且聲音很有磁性。她審視著李水珠的臉,開始了第三次審訊,女警官說:「你的朋友,方姨已經如實地交待了一切,現在輪到你了。通過察詢你上兩次的筆錄,你並沒有認真地對等我們的審訊,許多真相你都拒絕回答,因為你害怕暴露。」女警官用「暴露」這個詞匯,並且把這個詞匯延續得很長。女警官繼續說:「方姨已經患上了癌症,她所延續的生命已經不長了,在她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審訊中,她像你一樣編撰了一套謊言,她並不想出賣你……在你和她的訴訟筆錄中我們讀到了謊言,於是我們對她進行了第三次訴訟筆錄,這一次,方姨真實地講述了你和她的關係,講述了你們的開初和現在……」
女警官拉開了窗簾,她有意識地讓明媚的陽光傾瀉到審訊室中,而且,那一縷縷的斑剝陽光已經移動在李水珠的臉上,她的心在抽搐著,她怎麼會忽視了這樣嚴重的問題:方姨之所以跟她形成了傀儡關係,是因為李水苗的墜樓案,她竟然是如此地愚鈍,竟然忘記了盤桓在她生命中的、被她纖弱的肩膀一而再,再而三地負載著的羈絆。女警官在她身邊走來走去,凝視著她的臉、耳朵、頭頸,然後果斷地說:「現在,讓我們開始吧!就從李水苗開始講起。」
一個沉重的名字終於被提煉出來了,她看見了活生生的李水苗,她突然驚悸地站起來大聲說:「我並沒有殺死她,我並沒有。」女警官輕聲地說:「別激動,喝口水,慢慢給我們講下去。」她喝了口水,她真的感到口乾舌燥,水滋潤著她的喉舌,她的舌苔佈滿了疼痛和啞語,她必須表達,這才趨近一種真理,她是學哲學的。她知道真理很重要,很偉大。她似乎已經在漫長的幽徑中走了很長時間,她的頭上掛滿了蜘蛛網絡,她的心靈在佈滿了黑暗的碎片,而此刻,她似乎尋找到了一種接近真理的契機,那就是誠實,她並不埋怨方姨,相反
,她感覺到方姨比她更快地接近了真理。於是,她講到了李水苗勾引自己的男朋友,她不得不開始沉浸在以前男友崔亞明的歷史之去,而此刻,崔亞明在哪裡,她的心靈已經激蕩不起任何燃燒的激情。她破碎地表達著那一個晚上的爭執,然後,她們的爭執聲似乎驚動了母親,在她們出門時,母親就在她們身後目視著她們。是的,母親才是真正的目擊證人,然而,母親並不能證明她們去了哪裡。她們上了電梯,她們一前一後地來到高樓的頂端,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她在激怒之下,在被愛情的火焰所轉化為嫉妒的焰火之後,控制不了焰火的燃燒,揚起了巴掌,試圖向著妹妹李水苗打去。李水苗朝後退去,在刹那間,在那個夜色朦朧之中,李水苗和李水珠都忘記了後面是無路可退的。
這裡顯然不是沙漠,如果說她們對峙發生在沙漠上,李水苗的後路是寬闊而浩渺的,她盡可能地後退到沙漠的廣大世界中去——李水珠的巴掌既然對她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那麼,她完全可以抗拒那巴掌。如果她的臉不需要那巴掌的話,她可以退到越來開闊的地帶上,即使遠離沙漠,換一個環境也可以,比如城市廣場或者公園深處,通常,這樣的情敵式的的對峙,通常發生在這類環境之中,在一個遠離自然界的沙漠世界裡,那一時刻,她們卻已經用心靈展現出了內心的沙漠,所以,置身在廣場或公園的對峙,是目前的選擇,如果在這一刻,李水珠揚起巴掌朝後退去,她有可能會後退到一片城市的噴泉音樂中去,那是快要接近天堂的一片區域,她的臉會被水聲噴濺著,如果在這樣的時刻,李水苗就不會死;她也有可能後退到公園深處的小樹林裡去,在裡面,在潮濕的空氣之中,一對戀人正在瘋狂地接吻。李水苗後退的身體會撞擊著一對戀人窒息般的接吻中去,她因此會被那吻聲所包圍。
然而,她們都選擇了28層樓頂上的平臺來對峙,當女警官司問她為什麼要選擇如此高聳如雲的平臺上來對峙時,李水珠說,她不知道為什麼,當她走在前面時,李水苗也毫無顧忌地跟著她往前奔走。那個午夜完全是劫持住了她們的身體,對於她們相互來說,是一場不知不覺陷進去的劫難。兩個人都來不及思慮什麼,因為兩個人都被巨大的情緒送上了懸崖,也許,她們選擇的就是危崖,而那座聳入午夜的28層頂樓,就是她們心靈的一片危崖。她們登上了電梯,上了危崖,然後,她們開始對峙了,只是幾分鐘,一場墜樓案就開始了,李水苗尋找不到公園和噴泉似的廣場,於是,她只好墜入而下。
這個事件跟方姨的事件一模一樣。方姨和李水珠都在那極端化的一刻,揚起了巴掌:很顯然,在那一刻,她們利用了手上的力量來剷除內心的仇恨火焰,她們的手比利刃更可怕,女警官盯著李水珠的牙齒,她似乎一直在觀望著那兩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這牙齒已經誠實地公諸了李水苗墜樓案的整個過程。然後,女警官奪口而出:「證人,除了你們之外,還有什麼人見過你們上電梯,還有什麼人目擊過你們的對峙嗎?」她回答得很準確:「沒有。」女警官說:「證人很重要,你的巴掌難道真的沒有落在李水苗的臉上嗎?在那樣一個時刻,你的手難道真的沒有代替你的憤怒嗎?簡言之,在李水苗朝後退去時,你有沒有步步逼近,你有沒有把她逼到盡頭?」
女警官提出的這個問題使得她沉默了,然後女警官又一次開始攻擊她的心理:「如果你沒有步步逼近李水苗,你為什麼要跑,當李水苗墜樓以後,你為什麼要逃走?很顯然,你逃走是因為你害怕,可你為什麼害怕?」
在缺乏證人的情況下,女警官並不放棄這一切,她給李水珠又一次沏滿了茶水,她讓李水珠潤了潤喉嚨,然後
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詢問:「你告訴我,你沒有步步逼近李水苗?是嗎?」李水珠垂下頭去,她的世界變得一片模糊不堪。如果有一個證人就好了,如果有一個證人在那天晚上站在她們身後,目擊這場事件就好了。她不想輕易地否定,也不想很簡單地就承認這一切,她的大腦瑞變得一片混沌不堪,她記不清或者已經混淆了那個場景。她需要時間來澄清一切,於是,這場訴訟筆錄因為時間關係只好收場。
她望著拘留所幽深的天頂,她第一次失去了與方姨之間的傀儡關係,一個女人再也沒有站在她旁邊,支配並籠罩她的生活了,這是因為一樁人命案改變了這一切,不知道為什麼,她很想見方姨一面,哪怕是一種短促的對視。因此,在又一次訴訟之前,她向女警官提出了這個要求,女警官滿足了她的願望,警車把她帶到了一座醫院,她很快就跟隨著女警官上了電梯,然後到了病房,方姨躺在床上,她已經陷入了癌症後斯的昏迷期,她已經不省人事,即使她年輕的傀儡站在她床邊,她也失去了昔日的那種操縱一切的力量。現在的方姨離死亡已經很近,她再也沒有力量來對抗,她生命中的敵人。
女警官帶走了李水珠。又一次訴訟筆錄將開始。在警車裡,李水珠不停地在正視即將開始的這一切,她知道,女警官提訊的是上一次沒有回答清楚的問題,此刻,她必須回到那個午夜,她必須利用這個明媚的上午的光線,潛回到那個給她的生命帶來了劫難的午夜,所以,她的心靈必須再一次重新顫慄起來,這顫慄經過了那午夜,她開始逼近了那28層樓,她開始揚起了巴掌,粉紅色的巴掌,然後她將清除真理之外的雜念,包括女逃犯的恐怖和驚悸。她要面對女警官,在這樣一刻,尋找到一個真相;她揚起巴掌以後有沒有步步逼近李水苗。
這正是女警官城要回答的問題,也是她尋找的真理。
噢,屬她的真理已經冉冉升起,她知道在李水苗的墜樓案件中,已經沒有證人可能抓住,惟一可以抓住的是她的心靈,那心靈正蕩漾著,她就是女逃犯李水珠。她昂起了頭,用長久以來的已經窒息了很長時間的心靈之語開始了一次真正的坦言。她到底是不是兇手,她到底什麼時候走出拘留所去看望她的母親,還是需要很長時間,總之,她明澈的目光激蕩著她所響往的一種真理,從這個時刻開始,她真正地結束了與方姨的傀儡關係。而且她再也用不著奔逃,她再也用不著跑啊跑,因為她再也不是女逃犯。
2005年1月——2005年8月滇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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