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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姨說:「你遭遇的任何東西,我都能看到,因為你離開我的時候,也正是我緊跟你步伐的時候,這種關係使我可以離你很近,我知道我老早就已經看見了.然而,我要讓人獨自去嘗試這種過程。然而,我沒有想到吳學恩出車禍了,我原以為你和吳學恩的生活只是短暫的,因為吳學恩根本無法接受孩子,你會因為這個孩子再一次出走。現在,我看見了你的腹部已經扁平,之前,我驅著車追趕上了你,你不可能逃到天涯去,因為真正的天涯就在我們眼前,在我追趕上你的世界裡。我躲避在醫院的長廊中央看見了你在流血,除了攙扶你進婦產科的醫生的護士外,就是我看見了你流血。好了,讓我們離開這裡,這個晦氣、倒黴的地方,它讓你沒有了孩子,然而,這不正是我們的目的嗎?現在,讓我們到海邊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讓我們都調養體息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我們決不肩負任何一種交易,你甚至可以去談戀愛。」方姨笑了,把李水珠拉進了車廂說:「我們走吧,你好像還有什麼事情?」
「我想給吳學恩的前妻打個電話,告訴她吳學恩出車禍已經死了。」
「就這麼簡單嗎?」
在車驅出城外之後,方姨把車停下來,讓李水珠到旁邊的一家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她決不動用她的手機,因為這裡編織著一樁新的人命案,它雖然出自車禍,卻散發出血淋淋的腥味。她甚至不願意聽李水珠打電話的內容,也許她對這種主題不感興趣。李水珠站在公用電話亭中,那像紙箱一樣的世界裡,她啟開了吳學恩袖珍電話本,翻到了寫有他前妻電話的那一頁,當她肯定了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無誤的,是可以讓她拋下負荷逃離海邊休養而去的方式以後,便撥了那個女人的電話。電話比她想像的容易接通,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傳了過來,為此,她同樣把自己已經呼嘯過的、絕望的聲音輸送過去,而當她說出吳學恩出車禍時,她聽到接電話的女人尖叫了一聲,接下來,她把吳學恩死後的困境告訴了她,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她坐在車廂中,她閉上雙眼,她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了。在打電話之前,她似乎依然被吳學恩躺在醫院停屍房的困境所籠罩著,她覺得自己不該把一個死去的人拋棄在那裡,她應該去安葬他,然而,她個人的力量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地微薄,而且她的身體剛流產而顯得無限的虛弱。最為致命的是他害怕去面對一個已經死去的男人,這個男人的死跟她有著密切的關係,她總是看見那個午後的時刻,害怕去面對遞給吳學恩的那只酒杯。
她在內心悄然地開始了懺悔,是她害死了吳學恩,如果她不跟著吳學恩私奔,那麼吳學恩就不可以死。此刻,她萎縮地閉上雙眼,方姨正放著輕音樂。轉眼之前,她們已經來到了一座海灘上,方姨開了兩間客房,並把鑰匙給了她。方姨說:「忘記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吧,忘記吳學恩的事件吧,我們會活下去。」這時候的方姨似乎又一次讓她重新感受到了一種母親溫柔的力量,她依傍著這種力量,方姨遞給了她一隻箱子,告訴她說,這箱子裡所有的衣物都是為了幫助她告別剛剛發生的一場不幸。並鼓勵她洗一個澡,儘快地穿上這些新衣服,然後到海邊去散步。她進了房間,她只想睡覺,她要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她要用獨處的時間來修復她身體中兩種劇烈的疼痛。前一種疼痛是從她的身體中割下來的血肉,那個孩子的胚胎已經從她身體中離去,所以,她身體中都是疼痛,緩解這種疼痛的最佳方式就是入浸到時間的河床中去,她願意變成蝦或者魚,或者變成青苔。後一種疼痛並不像前一種疼痛一樣劇烈,然而卻是一種懺悔式的撕裂,她時常感覺到那個男人垂死的目光在望著她並在拷問她,為什麼遞給了他酒杯?
她還未沐浴就躺下去,在如此之快的時間裡,那個房東已經找到了她,出事的交警已經找到了她,醫院的工作人員已經找到了她,她不僅拋棄了流血時的孕婦裙,她還拋棄了一個死者。而且,她沒有任何證據留給她們,除了房東對她的形象回憶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她從哪裡來。而且她心存僥倖,希望吳學恩的前妻能夠出自一場婚姻的關係,到醫院去料理後事。她睡著了,客房的下午頓然之間變得像夜一樣昏暗,她睡到了第二天上午,便聽到了方姨的敲門聲,她起床了,她似乎用不著去睡三天三夜,洗了一個溫水澡,那些仿佛從輕柔的玫瑰花中灑在肌膚上的水滴極有療傷的作用。
送給她的貼近她身份的衣裝,是方姨與她形式的傀儡關係中一種方式,現在,已經到了第二天了。方姨說:「我要讓你擺脫溺水生活,我要讓你押脫你的陰鬱,我要主你就像從前一樣漂亮迷人。好了,對著鏡子,然後穿衣、化妝,然後,我們到河灘上去散步。」方姨輕輕地把門關上,她開始啟開箱子,她又一次看見了巴黎時裝,那些扔在她做第一次替身時的那個男人衣櫃中的時裝,曾經使她贏得那個地產商人的愛情。那個男人似乎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送給她。然而,在現實的意義上來講,豪華的婚房和高貴的轎車是人們追求物質生活的第一目標,男人如此輕快地就滿足了她的目標。然而,方姨卻不斷地說著撤離,我們要儘快地撤離,背叛他,我們要殘酷的背叛他。
在撤離與背叛之間,她們確實讓男人經歷了一場騙局,她撫摸著巴黎時裝的手在輕輕地移動,仿佛赤裸的身體在光滑的絲綢上滾動,她穿上衣服,面對著穿衣鏡,她心靈生活中的那些像支朵一樣的蕩漾的陰鬱,正在游離她的身體,之前,方姨陳述過陰鬱這個詞匯,它裝滿了烏雲滾動後抖落下來的雲塊,它壓在她胸口,腹部和脊背上,它可以壓住她整個的身體。於是,時裝來了,那些令全世界婦女生活產生花朵和香味的巴黎時裝已經被她的手一件一件地從皮箱中拎出來。
她想起了另一種拎起來的方式,不久之前,吳學恩一隻手拎著箱子,另一隻手卻拎著她的手臂,她和他就是這樣開始了出走私奔的儀式。一個男人退到幕後,那是黑漆漆的幕後,那是一塊裹屍布的幕後,然後永訣而去了。一陣痛楚再一次襲來,那個喜歡吃紅燒肉的男人,如此之快就被裹屍布帶走了。
噢,散發出香味的巴黎時裝現在已經穿在她身上,而她的手扣上了衣扣時,她又一次觸到了扁平的腹部,她是女人,她本可以做母親,然而,一個孩子在子宮中生長的權利卻夭折了。方姨在叫她,她們下了樓,朝著海灘走去。方姨說:「世界太蔚藍了。」於是,她不斷地抬起頭來,世界確實太蔚藍了,方姨同樣也穿著巴黎時裝,而且她剛燙過發,一個女人快到五十歲,卻像年輕的女性那樣披散著波浪似的長髮,這當然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她扁平了的身體,已經把那個孩子送走。她,方姨再次回來了,他的存在永遠在觸及著,並威脅著她的心靈和現實。而此刻,她們看上去是在休假,她們似乎終於有了假期。
這假期蕩漾著海浪,她的鞋子、裙擺,乃至器官都被水浪洗滌著。
方姨說:「讓我們鬆弛自我,在這個世界裡,你甚至可以去戀愛。」她仰起脖頸,她跟何人去戀愛,她有什麼樣的心境去戀愛。她冰冷的目光深入到水浪中去,而且她的目光正避開每個人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