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犯 /海男 著

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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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臉色變得像豬肝一樣紅,他用全部的理智控制住了他的憤懣和羞惱,然而,他卻無法控制住他的顫慄,他掩上了門,壓低聲音問道:「誰讓你出現在我辦公室的,你瘋了嗎?」有人恰好在此刻敲門,他把她拉到裡屋的體息間,隨手把門關上,他出去了,外屋的門似乎又被敞開了,他在外面說話,她此刻忐忑不安地站在小小的空間裡,裡面有一張單人床。她很想坐在沙發上休息一陣子,她感到肚子裡的小東西正貼著她的靈魂在飄舞。那舞姿令人迷亂。她屏住了呼吸,首先,她已經感覺到了那個把整個身心埋在辦公桌上審批文件的男人已經不高興了,只是他還來不及發怒,就有人敲門了。然而,他感覺到男人很忙,所以,他是不速之客,是不合時宜進入辦公室的。她似乎已經作好了心理上的準備。作好一切準備對於她的人生來說很重要。她總是在預感到事情發生顛覆或者波浪時,作好了準備。她並不是糾正命運的勇士,也不是推波逐浪的船手,她只是一個女人,而且,目前正在懷孕的女人。

  因為懷孕使她來到了男人的辦公室,當她穿過這層樓的電梯暗道時,她發現有人看著,有人的目光在研究她,有人的目光在咀嚼她,有人的目光正在穿越她。那時候,她就已經隱隱地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荒謬,可這是哲學意義上的荒謬,她卻無法從哲學史上尋找到了意義來解剖自己的身體和命運。她依然在上著電梯,隨同電梯在上升,她的身體越來越荒謬,所以,根本就尋找不到任何意義而已。她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個男人打開門,她已經知道,作為一個孕婦,她已經擾亂了男人的世界,她是多餘的,不合時宜的荒謬的,所以,她想順從于最現實的藤蔓,讓他說話或者發怒,或者捆綁住她。在這樣的時刻,她已經失去了哲學的支撐點,那些哲學史上的不朽箴言已經消失在遙遠的大海底部,而取替這一切的是最為荒謬的等待。

  她沒有想到這等待耗盡了她好幾個小時的時光,她最後不得不坐在沙發上,因為如果站著等待的話,她的肚子總是下墜著,仿佛那小生命在下墜。坐在沙發上,自然要好一些,並好得多了。而且平穩的沙發減輕了她的內心的負荷,她開始心平氣和地等待著,因為時間太緩慢,她甚至打了一個盹,當他終於打開門時,她才發現已經是下班的時間了。因為是冬天,下班時,已經是黃昏了,他走進屋來說:「你不應該出現在辦公室,你是一個女人,也是一個孕婦,怎麼會出現在我辦公室呢?好了,你告訴我,到辦公室來有事嗎?」她說出了方姨的那個計謀,問他什麼時候可以結婚。他拍了拍她的肚子說:「不著急,我們總是會結婚的,你用得著這麼著急嗎,反正你已經懷孕了。」

  他讓她先離開,然後他再離開,這個世界太複雜了,總有人盯著他。她先在他之前滑下電梯,她感到很迷惘,因為他不但沒有訂下婚期,而且根本就不著急。他們一前一後地回到了家,她故意挺立著腹部,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想讓他意識倒那個孩子正在肚子裡瘋狂地成長著。果然,他開始研究她的肚子,晚餐後,她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她有一種更為固執的力量:她想讓他看到她肚子已經像山巒一樣挺立起來了,她想讓男人分享她的沉重,以及承載一個生命的期待和痛苦。

  他突然變得比任何時刻溫柔倍加,他對她說在這樣的時刻,女人渴望結婚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已經決定,拉和她去領結婚證書。至於婚宴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她感到了一種滿足,這樣一來,她就會留下來,留在男人的身邊,他說既然如此,領結婚證的事就可以即刻去辦,就明天去辦吧。在僻靜的一家街道辦事處,他和她很順利地辦完了結婚登記手續,而就那一時刻,她感覺到在自己的不遠處,一個影子晃了一下又消失了。登記完手續之後,男人還要去上班,讓她自己回去,她帶著紅色的證書準備步行回家。她已經開始熟悉這座城市了,她可以穿行在許多大街小巷,她此刻從內心哼著歌曲,她幾乎忘記了方姨,她結婚了,孩子出生後可以找到父親了,其實一切的計謀在那一刻似乎都已經不存在了。

  一個影子又出現了,她就是方姨。她始終是要出現的,只不過出現得太快了。方姨把她帶到了一家茶館,方姨說:「既然你已經領了結婚證,就讓我們散發請柬吧。」方姨把一大疊紅色的請柬從包裡取出來,那些鋪天蓋地的請柬已經填滿了住址、姓名。方姨很得意地說:「我費了很大的勁,尋找到了這份名單,它是可以抵毀這個男人的,它會讓這個男人為此發瘋,我就是想看到這個男人變成瘋狗會怎麼樣?」方姨的臉在發顫。現在,她開始把一封又一封的請柬放在信封中去,她將借助於郵局。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顯得神經質,她用膠水粘好了信封,她說她會把這些請柬親自散發出去的。突然她拉住了李水珠的手說:「你可以暫回去,你還有時間在他身邊呆兩天或者三天,我估計在這些時間裡,我發出的請柬會到達每一個人的手中,你必須幫助我看到他由此發瘋的那一刻。然後,我帶著你去墮胎,因為你不能懷著孩子去會見薩克斯手,他是第三個男人,你在他生活中只晃了一下就消失了,這還不夠,我們將回到他生活中去,你將替代我……」

  現在,方姨去了郵局,她當著李水珠的面親自貼上了郵票。那些繪有古代仕女的圖像的郵票端正地貼在粉紅色的信封上,然後她籲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幫助她舒展開許多年以來堵塞在她心口的亂麻的糾纏。她把腦袋昂起來,以縱深的姿態使她的替身感到一種不寒而慄的恐怖。

  不錯,現在是李水珠選擇的時候了。如果那些請柬發出去,毫無疑問,那些請柬肯定能準確在執照地址發出去,這麼說,一場風雲將開始,李水珠選擇了離開,而且,現在已經進入了第三天,她不可能有更多的時間考慮了,今天是星期五,也許今晚男人就會回來,也許明天男人就會回來,也許明天後天請柬就會到達他們的手中。他們是誰,李水珠當然不知道,方姨手中揮舞著那些名單、地址就像爬動的螞蟻在眼前晃 ,它們跟她到底有什麼聯繫,它們來自方姨的手中,來自方姨孕育的私人陰謀之中——跟她到底有何關係?

  她得離開,她顯得磕磕絆絆,當著保姆的面差一點絆倒了。儘管她知道在這個特殊時刻,一定要控制住渾身的抽搐,一定要撫平內心的波紋,就像一次又一次撫平了孕婦裙裝的皺褶。以防她的生活出現意外,然而,她的處境,她的現實,她的肉體到處都是枝蔓。她沒有想到,她的磕磕絆絆已經引起了保姆的不安,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保姆已經跟男人通了電話。男人以最快的速度出現了,直奔臥室,她正盯著衣櫃發呆,男人走上前來低聲問道:「你怎麼了,你為什麼差一點被絆倒,這可不是你啊,聽你說出門了,你去見什麼人了?為什麼回家以後就慌慌張張?」她知道,那個像偵探一樣的小保姆又一次出賣了他。他走上前來輕輕擁住她說:「孩子很重要,你不能被絆倒,孩子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她本已經到了衣櫃前,在男人未進屋之前,屬￿她的一個激動人心的冒險計劃越過陰雲和孕婦裙的皺褶,開始出現在眼前,她跟著吳學恩正奔往一個方姨無法找到的地方去,她奔跑著,跟著吳學恩,一前一後地奔跑著,她不時地用手撫在腹部上,不時地回過頭去看一眼後面的濃霧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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