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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方姨給她打氣說:「咬住牙齒,你如果洩露你的任何一種生活的線索,男人就會沿著這蛛絲馬跡追究下去,你如果放棄回答,男人就會瘋,許多男人都不會像這個男人一樣發瘋,他是男人中的另類男人,如果他掀起鞭子抽你時,那瘋狂就更強烈了。然而,所有這一切都充滿了心智與心智的較量,所以,你的牙齒絕不能鬆動,泄秘則意味著你的苦難日子將到來。」
她咬住了牙齒,還好,男人不是每天回來。男人總在忙碌著,他只是在週末會回來。她站在門口等候著他,每次都這樣,他一回來就盯著她的腹部的變化,他會為這種變幻而興奮,不到幾分鐘,他會讓保姆到廚房或者農貿市場去購物。他不讓保姆參與到他的審判桌上來。從這點上看,他是一個內心幽暗的男人,他的幽暗使審判一次又一次地變得具體,比如,他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我並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很顯然,那麼,在我之前,你的第一個男人是誰?他如今身在何處?」她沉默著,把手放在腹部上,她在他思緒紛亂時總能進入另外一種狀態:與那個藏在子宮中的孩子溶為一體。
然而,他卻步步逼近她說道:「我要奔向你的歷史,哪怕是一小部份歷史。」她依然溫和地看著他,他惱怒也不害怕。因為那個孩子在她子宮中蠕動著,她的身體慢慢地產生出了另一種感性的胚芽,她說在之前她從未談過戀愛,但有過一次性關係,那是在她18歲的時候,因為無知與一個男同學生了關係。他聽完了這個毫無起伏的故事,似乎得到了一種滿足感,然後結束了那次審判。
然後是停頓,審判桌似乎拆除了,男人累了,被她沉默的姿態擊敗了。在男人看來,這個女人從18歲那次無知的性事中脫身以後,再也沒有用身體碰過男人了。生活平靜了很多,有一次,她和保姆在馬路上散步,她們想穿過馬路到更權威的一些嬰幼兒專賣店去看看。突然,一輛出租車在她旁邊停了下來,一個男人從出租車上走了出來,她驚慌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吳學恩,你怎麼會在這裡?」
吳學恩穿一套三流的西裝,手裡夾著一隻黑色的公文包,興奮不已地說道:「李水珠,在我已經放棄對你尋找時,你出現了,難道這不是命運嗎?」李水珠慌忙使喚小保姆到不遠處的小店增給她買一瓶礦泉水。在這一刹那,她調離開保姆,是想儘快地把吳學恩打發走。她故意挺立著穿孕婦裙的腹部說:「我已經結婚了,所以,我懷孕了。」
吳學恩的神態變得有些恍惚,他繞開話題說,他已經做一家酒廠的代理人,所以,現在來到這座城市。吳學恩遞給她一張名片就告辭了,她拿著那張名片,看著吳學恩消失,她覺得吳學恩似乎變了,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每天要吃紅燒豬肉的男人了。
保姆早已經回來了,把一瓶礦泉水遞給她,看了一眼她手裡的名片,她把那張名片放在包裡。這個男人,這個已經不開摩托車的朝著她奔馳而來的男人,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張名片
。變幻的生活,並不是黏土,然而卻像手裡的黏土一樣可以捏成公雞、兔子、老鼠或人。她感覺到了那個孩子在用小腳踢她腹部,接下來是回家。很快,週末到了,男人回來了,她正在午睡,近來,方姨很少召她出去,方姨的前額微微頷首,正度著催眠期,也許時機未到。
第二天,審判就開始了,這不合時宜的審判,她在幹什麼,她在洗澡。洗澡時,她尤其能夠感受到那個生命緊貼著溫熱的肚皮,仿佛想前來與她會唔。這是她生命逃亡之中最真實的感動,而此刻,男人在喚她,而且聲音與從前不一樣,這聲音似乎一下子掐住了她的乳房、手臂、足踝、掐住了噴濺在身體上的水花。
男人已經等他很久,大約是等得不耐煩了,她猛吸了一口冷氣,那是從她身後的房屋之外,也許是從浩瀚的曠野吹拂而來的,從雜草、灌木叢中沁入她胸部的冷氣,也許那口冷水是從李水苗墜樓的高樓上不顧一切地滲透在她生命中的——一片川。而此刻,她看見了名片,一個男人,從空降中冒出來,在偶然中降臨在她身邊,簡單地說,在來不及思忖、喘息的任何情況下,她竟然跟她從前生命中的一個男人相遇了——由於奔逃,她曾經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出租屋中,床上,摩托車上濫用過她生命的激情的火焰,那是她迷路最劇烈的時期。
讓她感到幸運的是,男人變了。騎摩托車的男人不僅僅身份萬變,而且他的人性也變了。要是跳躍到從前的時間場景中,這個男人准會掐住她的手臂,嚴厲地問她為什麼欺騙他,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男人,不但沒有掐住她手臂,而且在她已經懷孕的現實情況下,掏出名片,如今,這名片,這張淡黃色的名片竟然過渡到另一個男人的手上,這淡黃色,一種羽毛之色,它也可以源自秋天的草皮,當秋意盎然時,草皮變成了淡黃色;這淡黃色也可以是樹葉在凋零時的那種色澤。
他仿佛在揮舞那名片,連同他的鞭子一起舞動,這是審判開始前的一種導具。她籲了一口冷氣,包裡的名片為什麼會到男人的手上,在過去,她可從未發現過男人會翻她的包。而且這名片如此之快就到了他手上。男人說:「你不要以為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就可以長出翅膀來。人要想長翅膀,那是妄想,告訴我,遞名片給你的男人到底是你的誰?」她簡約著這個男人,不肯多說一句話。男人走上前來,伸出手想擰住她的脖頸,又放棄了,男人在那一刻,大約已經感覺到她是一個孕婦。他的動作姿態稍為改換一下,男人用手擰住了她的手臂,顯得溫和地說道:「有人看見你和男人說話時距離很近,有人看見男人在你說話時盯著你的腹部,他為什麼要盯著你的腹部,他為什麼不盯著你的腳、手、耳朵和脖頸?」
她感覺到男人的問話簡直荒謬極了,她根本無法回答,而且這個人到底是誰,像特務一樣盯住她不放的這個人到底是誰?難道男人在她出入的世界已經布好了天羅地網嗎?不,她否定著,儘管男人擁有一定的權利,然而男人是一個顧臉面的人,他不會愚蠢地這麼做。她想起了18歲的保姆,她否定著自己的判斷:就是這個女孩子出賣了她,出賣了這張名片。
她一點也不肯承認跟這個男人的任何一種關係。所以,審判結束了,因為男人沒有更多的時間,男人還有一個會議,而且男人晚上要出差。她感到一種暗喜:她惟願這個男人有一次分離的時機,如果在很長的時間內看不到這個男人,也許生活會發生變化。男人帶走了這張淡黃色的名片,作為證據,這名片被他捏在手中,臨出門時,男人回過頭來擁了擁她說:「現在,孩子是你惟一通向婚姻之路的旗幟。」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之所以留下她,跟她在一起,是因為她有了孩子,他要讓她高舉著孩子這面旗幟,走向婚姻。
而對於她來說,孩子是她生活的另一種伴侶和希望,男人一走,她就想到了保姆,這個女孩子用她年輕的力氣在做活,她已經爬到窗臺上,她正在清洗窗戶,這個姿態太危險了,而且是六樓,她本想責問女保姆,問她為什麼多管閒事,為什麼出賣了她。她退下去了,她的心靈和身體,此刻,萎頓著,她根本沒有力氣去問保姆,她害怕一說話,那個年僅18歲的女孩子就會從窗臺上掉下去,這個意象使她放棄了這種拷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