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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外套越來越豔麗,為了慶祝婚禮,她滿足了老闆的喜慶的心理,迎接她未來的丈夫。她穿著豔紅的外套,而她的內衣,一種被蒙上霧罩的黑色,事實上這才是她沉濡其中的顏色,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穿著這樣的內衣,進行屬她的一系列的逃亡地下活動,她仿佛被一雙手刮著魚鱗,而刮錢鱗者就是恐怖的方姨。
婚禮即將開始演奏樂曲,她又一次打開抽屜審視了一遍護照,這才是籠罩她身體的光芒啊。她在行將舉行婚禮的頭一夜是跟方姨度過的,她佯裝著,並遵命于方姨共同的呼吸著,她們雙人製造的珍珠粉,那粉沫潔白得讓人興奮。方姨一再地叮囑道:「當你已經披上婚紗的那一刻,就意味著我們跟這個男人的戰爭已經到了結尾。你是我的極好的替身,你的聰明、美貌無以倫比的進入高潮,現在,我們不能失敗,已經到了尾聲,就應該獲得勝利。你必須在婚禮進行曲進入高潮時拋棄他,你必須在大庭廣眾面前拋棄他,你必須在閃爍的人群中迷失。你必須替代我們讓他的喉結失語……這激動的一幕即將到來,而我們演了這麼長的戲劇,而我整整等待了近二十年。好了,明天就是你做新娘的時刻,你可以體驗披上婚紗的短暫幸福,這婚紗將引渡你到彼岸去,然而,你沒有彼岸,你和我都沒有什麼幸福的彼岸,因為你與我都肩負著責任。如果你不再想被逮捕,如果我不想讓身心慢慢地凋謝,那麼,我們惟有將戰爭進行下去。好了,去睡覺吧!如果失眠,就吞服三片安定片,多少年來,我這一直放著安定藥片,它總是滿足我對睡眠的渴求。」果然,當她回到床邊躺下去,除了聽到海邊呼嘯而來的浪濤聲之外,她看見了那只藥瓶。
海風從很遠的地方呼嘯而來,鑽進了她的睡衣,她似乎已經準備好了。她吞咽了幾片安定,她理入了一個根本沒有夢的世界,在裡面,那塊沉重的石頭似乎始終壓在她身上,她醒來了,睜開雙眼,方姨低聲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會在任何地方看見我的影子,你並過方姨的影子——她可以預感到奔向自己目標的艱難性。然而,她還是奔向了他,一個男人,他是她的雪橇,沿著茫無邊際的雪域,她必須穿過現實。經過美容師的梳妝打扮,這浪費了好幾個小時。現在,她是標準的新娘了,她開始穿上婚紗,奔向婚禮舉辦的地點。她剛鑽出婚車,就看見了一個女人,她仿佛從岩石縫中生長出來,她仿佛從跨地域的鏡子中閃現出來,她打扮得很荒唐,現在是秋天,可她卻用紗巾包裹著頭和臉頰。而且戴上了墨鏡,仿佛一位阿拉伯婦女。然而,李水珠還是認出了她,因為這個叫方姨的女人就像是她身體中長出來的一顆肝瘤正隨她的腳步聲在轉移。
方姨離她是如此地近。李水珠進入了婚禮的時態之中去。老闆拉住她的手,老闆經過美容師精心化妝,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年輕,無論如何,作為替代人,她脖子上的項鍊和血管扭曲在一起,只是她的心靈還保持著清醒。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交易,她必須伸出手去抓住那條漫長的國界線,抓住飛機的翅膀,抓住男人的度蜜月的藉口。而此刻,在奢華的婚禮大廳裡,無論男人女人都帶著他們祝賀的詞不達意——將這裡點綴得明亮、喜氣、佈滿了幸福風鈴的旋律。老闆時刻貼著她,這正是讓方姨嫉恨的全部理由:她的前夫毫不罷休從容地
進行著他幸福的生活曲。
婚禮主持人宣佈婚姻開始的刹那間,在舉起酒杯的人群裡,李水珠看到了那個酷似阿拉伯人的婦女,她站在最後,那角隅像是母雞的尾翼搖晃著,其實是一隻只酒杯在晃動著。
那個女人對她的所有暗示,她都能夠心領神會,因為她是被這個女人所訓練出來的一隻野狐。不錯,她又一次想到了那牆上的野狐,所以,她仰起頭來,這正是老闆被她征服欣賞的一種姿態,一種從哲學氣質中滲透出來的優雅,一種適合這個男人的收藏在血液中並為之翻騰的味道。現在她看清了,那個女人,一直在審視著這婚宴,一直在通過這婚宴獲得一種武器。這女人恨不得駕馭那只鷹和野狐,啄食這婚宴中的一切美味,並要將那個男人的肝臟啄食出血來。
當婚禮進行到尾聲時,李水珠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老闆面前。她不想潛逃同去,她想違規,她想在這個世界上背叛她的傀儡。因為她不想脫下婚紗,她想披上這婚紗到異域之鄉去,她想穿越漫長無邊的國境線。
她佯裝沒有看到那個女人,把目光垂著,她盯住了一隻餐盤中的兔子,那是一隻兔子,然而,它已經失去了奔跑的權利。所以,她暗示自己道:不能在這關鍵的時刻再失去翅膀,所以,她斂住了睫毛,斂住呼吸,斂住了胃角蠕動,斂住了那個長久以來支配她的容器。她要鑽進這個男人的胸膛之中去。她要利用這個男人的胸膛掩飾她的存在。一群男人舉起酒杯走向老闆,他顯然是這群年輕男人的老闆,所以,他們頻頻地舉杯祝賀,這是一個世界的世界。方姨就在這一刻抓住了機會,靠近她說:「我在衛生間等你。」
她沒有去衛生間,在她失去的意志裡,現在打撈回來了她的一隻船漿,她要划船到異鄉去,所以,她不會順從于方姨,她推翻並顛倒了原有的計劃。她不會按照原計劃拋棄這場婚禮,拋棄這個男人。她緊緊抓住了他。男人是可以被抓住的,只要男人願意,你就可以盡可能抓住他的左臂右臂——從哲學的意義上講,這是一種戰爭。在幾千年的人類戰爭史上,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都源於性別,他們因性別制定一系列可以磨鈍的武器。此刻,李水珠無比幸福地倚依著這婚禮的尾聲,她徹底地背叛了方姨,然後在尾聲中坐上婚車回到了婚房。
第一個目的已經實現,她失去了被方姨所控制的局面。所以她必須抓住時機,新婚之夜對於她來說就是一個時機,所以,她對他說明天就去度蜜月。男人說:「你的任何一種願望我都可以滿足你。」她笑了,她也同樣滿足著他的欲望,她盡可能地滿足他,方姨教會了她交易,也同時教會她利用男人。
黎明的時候,男人還沉浸在夢鄉之中,她已經讓人送來了兩張飛機票,而當她拉開窗簾感受一下秋意彌漫的早晨空氣時,她看見了一輛轎車,像臥室一樣靜臥在不遠處的路口,這轎車自然是方姨的翅膀,是她的鐵軌,是她為自己,為別人所設置的交通工具。所以,它的存在是為了駕馭李水珠。她噓了一口氣,新婚丈夫還躺在床上,如果她想拋棄他,這正是一個好時機,然而,她已經不想拋棄他。拋棄,一個自人類有了繁衍和戰爭就孕育的詞匯,它時時刻刻地演驛著,並製造了拋棄者和被拋棄兩者之間的距離和怨恨。
她不想拋棄這個男人了。這個男人給她帶來了婚床,它至少是嚴肅認真的。而且婚床上另一邊是飛渡命運的另一條船。她希望從婚床上爬到哪條船上去。相反,她想拋棄方姨,她想結束被這個女人所籠罩的時代。老闆醒來了,他要去一趟公司。他同意她今晚就離開,既然他年輕的新娘已經訂好了共度蜜月的飛機票,他作為男人是不會抵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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