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犯 /海男 著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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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方姨失眠了,李水珠睡在男人的大床上時,不停地聽到方姨在外面走來走去的聲音。她並非想留下來,住在這個男人的房間裡,可是方姨有一種意念已經形成了漪漣,在她身體外側湧動著,方姨的這個理念類似在滿足她隱退的一個世界,它幽深,它是一片原始森林。方姨說著一系列的話語,我們知道每當談論李水珠的生活時,或者談論到男人的話題時,方姨就會顯得口若懸河,或者像一個女學究,穿著外衣,想一層層地剝開偽裝的男人的第一層皮。方姨這個理念是在她打開男人的鞋櫃時上升的,那時候方姨已經走出了臥室,卻盯住了那個鞋櫃,即使那個鞋櫃的角落很隱蔽,方姨還是看見了。

  方姨似乎看得見一切東西,比如,陳列在李水珠生命中的一道道逃亡臺階,她總是漫不經心地提醒李水珠回頭望去,一個女逃犯,一個攜帶著人命案子的女人,已經到了路上,卻不得不回頭望去。於是,她不得不又一次看見了那些暗淡的血痕,她又一次看到了被她的手逼在盡頭的李水苗的身體的懸空以及聽到擲地而下的聲音。於是方姨把她拉回到現在,因為只有現在意味著生活的逃亡,只有現在面臨著隱遁的問題。簡言之,只有現在環繞著她,就像那只蜘蛛在她身體中織網一樣,所以,方姨這個理念上升了:我要為你弄清楚這個男人的鞋櫃中有沒有另一個女人的拖鞋、跑步鞋、男人的鞋櫃簡直就是一個世界,裡面陳列著男人的現實狀況,從鞋櫃中就可以分辯出這個男人有多少兩性關係。這一刻,被這個理念所支撐的這一刻,隨同鞋櫃被打開,裡面有男人的幾十雙皮鞋,有幾雙拖鞋,卻看不到女人的高跟鞋,當然,裡面有兩雙女式拖鞋。為此,李水珠走走上前去開始為這個男人爭辯:「裡面的一雙拖鞋是我昨天穿過的,是嶄新的,似乎從沒有別人穿過。現在看上去,另一雙拖鞋也是嶄新的。」

  李水珠說這話的意思很明顯,這兩粉紅色的女式拖鞋是為她的降臨而準備的,因此,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為此,方姨回過頭來望著臉色緋紅的李水珠說:「毫無疑問,你已經陷進去了,他就是這樣的男人,準備好了一切讓你陷進去。」之後夜晚來臨了,她感到肚子餓了,方姨也餓了,她打開了拐角處的大冰廂,取出了火腿腸、冷飲、麵包,她就像房間的女主人一樣招待著方姨。

  填飽了肚子後之後,睡神似乎開始來臨,方姨睡在了客房中,而她來到了那間大臥室,昨天,就在昨天,她就在這間臥室中如同螺旋中起伏的微杆一樣掛在一個男人的床上,轉眼之間掉在了草叢深處,墜落在那些飛翔的雲雀受傷之後本應該墜落的深淵之中。她確實是一隻受傷的雲雀,逃亡著過去的乾燥的時光,想以此尋找到棲居之地。而這個既有房產又有金錢的男人把她帶到了這裡,她由此陷落著。第二天晚上,她把方姨帶到了這裡,兩個人研究、分享著這房間裡的男人的氣味,之後,她感覺到了方姨失眠了,在屋外走來走去。而她卻 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母親死了,那只是一個十分短促的夢,卻讓她清晰地夢見了母親,所以,夢醒之後,她把這個夢告訴給方姨,在與方姨共同生活的這些日子裡,她已經習慣了把每個人從眼前飄來的雜蕪之念絲毫不差地轉述給方姨,何況是這樣一個清晰的夢。

  方姨想了想說:「如果你十分想念你母親,我們可以趁著這段時間,你老闆外出的時間回到你母親身邊去,但時間越短越好,而且我們只能住在旅館……你今後都要住旅館,惟其如此,你的身份才不會暴露。」

  天亮之後,她們坐上了飛機,方姨總是嘀咕,如果坐火車回去太慢了,我們會在火車廂中耽務很長時間,時間對你我都像箭一樣飛逝而過。我的胸在痛。於是,方姨從包裡掏出一瓶止痛散,倒出了幾片藥粒,吞咽了下去。方姨的胸痛症常隨同時間、環境的變幻而降臨。每當方姨胸痕時,李水珠的頭皮仿佛上了一層層鐵皮,她會情緒憂慮,而此刻,飛機在驟然之間已經把她們帶到了省城。

  她們住進了飛機場外的旅館。現在,方姨謹慎地說:「你留在此地,我回去,我會去為你解夢,我是你的鄰居,離你的生活最近,所以,我可以弄清楚,你夢中的情景。記住,如果外出,一定在戴墨鏡,而且不能走得太遠。應該記住,你是嫌疑犯,李水苗的案件還沒有完結之前,你永遠都是一個嫌疑犯。」方姨把嫌疑犯這個詞匯故意說得很重,仿佛想舉起一隻印戳,那是一隻來自于郵局的印戳,它的日期是黑色的,似乎只有非紅色的印戳才能蓋在她身體上。方姨走了,她也要出門,這是她從前生活的城市,這裡有她成長的一切,而且離她的父母是那麼近。她是不可能呆在旅館的,既然回來了,就要走一走,而且已經很長時間了,她感覺到在這段時間裡並沒有發生什麼。

  她的神經崩緊著,然而,已經慢慢地試探著,帶著一種僥倖的心理,未被擒住和手挎扣住的心理,有時候,她的眼前會飄來手挎聲,它會降臨,並把她雙手扣住,這種場景在電影中經常出現,影視劇帶給了人們一種現場的經驗。而此刻,李水苗也戴上了墨鏡,飛機場離家很遠,她打出租車也要一個小時,所以,她安慰自己說,不會有熟悉的人看見自己的,不會有與李水苗事件有關的人發現自己的。而且在這不短不長的時間裡,自己有著如此大的變化,光憑衣服上看,這變化就可在地上畫許多符號,衣裝是包裹著人的靈魂和肉體的一層外衣,誰都知道,這層外衣可以偽裝好我們的身份、稟性、歷史。這一層外衣是方姨給她帶來的,自從她與方姨相遇之後,方姨給她帶來了許多外衣,目的是為了偽裝並改變她的歷史,她馴服著,這並不需要抗拒,因為她是女人,過去,她並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而且也從未有人說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遇上方姨之後,方姨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長像很吸引別人,自己憑著漂亮就可以改變歷史。她馴服了,她披著柔軟的皮毛,躺在方姨的一側,她被方姨調教著,如同調教籠子裡的鴿子。

  所以,她變了,她怎麼也不可能是過去的她了,她堅信過去的人如果與她相遇,第一眼是認不出她來的,第二眼,第三眼也許會憑著某種記憶認出她來,那也許是她的衣裝無法改變的一種習性,即她外在的形象原始再現。她此刻沿著機場的旅館往外走去,人在各種迷途之中都是向外尋找方向,不是向內走,而是向外走,因為外面永遠是廣闊的,而向內走則意味著越來越窄小的胡同,越來虎窄小的峽谷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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